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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長槊(一)

  趙營在獅子岩救下了三萬徒附,並隨後由韓袞部引帶到了襄陽城下。開城接納這些徒附流民,熊文燦辦不到——有趙當世暗中與陳洪範及襄王串通一氣他就想收容也收容不了——於是象徵性地調撥出些錢糧,供這些人吃了一餐稀得和水似的稀粥,就讓從棗陽縣來的趙營兵士將他們接手接走了。


  敗西營,復谷城。趙營近日的連續得手給喪氣至極的熊文燦打了一針強心劑。他自知身負重罪,朝廷不日必將降罪,所以非常渴望在定案之前打幾個漂亮仗,不說能保住自己的烏紗帽,至少也要求得一命苟延。


  故而本著再接再厲的原則,熊文燦要求趙當世一鼓作氣,「不日蕩平獻賊」。左良玉沒到,趙當世並不願意隻身冒險,借安撫災民、重建秩序為由,一再推脫,會合無儔營與飛捷左營,駐紮在谷城,一步不動。


  只是到了當月下旬,傳來西營攻打房縣甚急的消息。熊文燦再也坐不住了,找到陳洪範,話中帶淚,乞求他勸說趙當世出兵。陳洪範擋不住他日夜哭訴,沒奈何,只得點出部下二千八百兵馬,出城找到趙當世,邀請他一起進山剿賊。


  陳洪範的面子,趙當世還是要給的。更何況,陳洪範此處出兵,還懷著解救愛將兼連襟馬廷實、徐啟祚的目的。眼見月底前等來左良玉無望,趙當世正是重視輿論的當口,自也不想半途而廢叫人抓住了「怠戰」的把柄,於是向熊文燦索要了一批軍糧器械后,提前南下。先到盛康鎮,不見半個賊寇身影,便先駐紮,同時派夜不收刺探房縣情形。


  據夜不收回報,目前房縣中有官兵二百,知縣郝景春與守備楊道選協力據守,西營攻了幾次都沒佔到便宜。值得一提的是,郝景春的長子郝鳴鸞雖是秀才,但人稱有「萬夫不當之勇」,膽氣過人,曾單槍匹馬長驅直入曹營,當面質問羅汝才的忠心,因而致使當初羅汝才對反叛一事猶豫難定。西營與曹營聯手攻城,他亦身先士卒,登陴血戰,流寇呼為「郝難當」。即便有猛將坐鎮,但房縣畢竟城小兵少,若再蹉跎幾日,定然難逃破敗。


  從盛康鎮沿粉水向上遊走山道穿過崇山,可到寺坪鄉,此地一帶算是群山中的一塊平原壩子。由寺坪鄉向西,是青峰鎮,同樣是山中壩子。再往前便即房縣。西營主力目前都在房縣,寺坪鄉與青峰鎮則都有西營兵馬布防。


  趙當世得知守在寺坪鄉的是馬元利一部,戰鬥力相對較弱,便留飛捷左營先守在盛康鎮,自與侯大貴率無儔營二千人並陳洪範二千八百人先進。


  馬元利幾日前給趙營抄了後路,早有防備,統領馮雙禮、祁三升雖被俘,好在副統領楊威、賀雲天跑得快,都先後匯攏過來。這時以統領白文選為主,關有才、楊威、賀雲天等為副,引兵數千各據寺坪鄉周邊熊家崗子、柳家灣等地阻擋官軍。


  陳洪範久疏戰陣,部下二千八百人本來當先,但接連幾仗下來死傷近三百人,難以堅持,趙當世隨即令無儔營中李延朗、熊萬劍兩部替為先鋒,結果連戰連捷,一日之內推進二十里,直抵距離馬元利本陣煙袋溝不遠的鱔魚河口附近。


  過得一日,有軍報傳來,西營從房縣分兵支援馬元利,再一打聽,竟是傳說中「西營第一猛將」張國興親率五百精騎到了。


  情況有變,趙當世暫時取消了全面進攻馬元利陣地的軍事安排,與陳洪範商議一番后,決定臨陣先交換俘虜,以馮雙禮與祁三升換馬廷實與徐啟祚。馬元利倒爽快,一口答應了下來,畢竟馬、徐二人對他而言其實沒太大用處,不如將換回自己的得力幹將。


  次日正午,兩軍相約於粉河畔見面,交換俘虜的過程無足言道,馬廷實與徐啟祚歸了本陣,各跪在陳洪範身前痛哭流涕。趙當世則有意招呼親養司中素以勇武著名的鄧龍野,對他道:「你去那邊挑戰,滅滅賊寇的銳氣。」


  鄧龍野毫不遲疑,領命后綽槍上馬,賓士到對面西營陣前數百步,搖動手中長槍,耀武揚威。他也挺聽說了張國興到來的消息,喊道:「聽說爾營姓張名國興者是個有名的草包,明明和張獻忠差不了幾歲,還甘心認賊作父,改王為張,辱沒祖宗!」更道,「易姓家奴,要還是條漢子,敢出來鬥上幾合嗎?」


  歷朝歷代,陣前斗將單挑之舉雖不尋常,但也絕非一無所有。


  楚漢相爭時項籍就曾自恃勇力欲與劉邦獨身挑戰;漢末關羽策馬刺顏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十六國時劉曜使猛將平先追擊叛將陳安,交手三合擒之歸陣;南北朝梁將柳仲禮在青塘與侯景大戰,單騎突入候景的中軍,一時無人可當;隋時突厥派驍將挑釁,隋將竇榮定遣猛將史萬歲應戰,斬敵首;唐軍征高麗,敵軍中有善射者接連射殺官軍十餘人,薛禮單騎出陣將其生擒而還;五代後晉周德威以回馬杵將梁將陳章擊落馬下,將其生擒。后又以同樣的方法擒獲了燕將單廷圭;宋代西夏有猛將挺槍與宋將王珪戰,刺傷王珪右臂,王珪左手以鐵杵擊碎夏將的腦蓋。這時又一西夏勇將挺槍而來,王珪挾其槍,以鐵杵擊殺;元末傅友德守徐州,元廷擴廓遣將來攻。傅友德單騎奮槊,力刺元將韓乙於馬下,元軍遂敗去。及至本朝年間,也先入寇,有騎搴旗挾弓,將攻入城中。守將石彪出城,一斧砍落其首。


  以上種種可見,陣前斗將,實是比統帥身先士卒更為兇險的事,除卻少數因本身熱衷於單挑的將領外,絕大部分單挑的發起方的身份通常而言都沒有那麼重要,並不會一旦失敗而累及全軍的指揮,然而他們的目標基本都是敵軍陣中的關鍵人物。


  趙當世派鄧龍野出戰,本意是叫囂一番挫挫西營銳氣,誰想西營流寇不比正規軍隊,不按常理出牌,張國興本人更是搏殺的好手,雖領兵多年,但綠林習氣依舊濃重,頭上又頂了個「西營第一猛將」的頭銜,自是難以咽下被鄧龍野辱罵這口氣。還沒等鄧龍野回頭,已然縱馬衝出本陣,高呼道:「何來豬狗,敢在爺爺面前叫囂!」


  張國興見遠處趙當世等人一愣,以為他們怕了,膽氣更足,大聲道:「怎麼,這就慫了?」


  無心插柳柳成蔭,趙當世與陳洪範互看一眼,起手擺了擺,朝鄧龍野呼道:「與他比,讓他曉得我官軍厲害!」張國興是西營大將,本來就千方百計要置他於死地,現在倒好,自己冒出頭來,豈能不抓住這個大好時機。


  張國興倒很有經驗,勒馬停在三四百步外,不給官軍以弩銃狙擊的機會。


  鄧龍野也沒料到會真打起來,心中固然緊張,但並不畏縮,回應道:「小人誓不辱命,必當擒殺此賊!」


  張國興昂首傲然道:「這種話等贏了我再說罷!」言畢,朝旁攬攬手,自有兵士背著一桿馬槊小跑著上來。他綽槊在手,在馬背上耍了兩圈,「別磨蹭,來!」胯下那匹戰馬似乎也十分興奮,不斷跺著小碎步,打著響鼻,一副躍躍欲試模樣。


  不等張國興說完,鄧龍野已飛馬上來。這不但是官軍的機會,也是他揚名立萬的機會。


  張國興卻不慌張,反而好整以暇,看著他問道:「來者姓甚名誰,本將不殺無名之將。」


  鄧龍野亦振聲道:「老子叫鄧龍野,鄧爺倆字記在心裡,到閻王爺那裡報道時好使!」


  真刀真槍動手廝鬥之前,打個嘴仗幾乎是不成文的慣例。那張國興也是見過場面的,哪容鄧龍野跋扈,撇撇嘴冷笑道:「我道是哪路豪傑,原來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宵小之輩,哈哈,辱沒了爺爺寶槊。」說話間,已經提著長槊、催動坐騎,迎向鄧龍野。明代馬槊不常見,他這桿馬槊也是流竄時從河南一大戶人家家中擄掠而得,聽說是那人家中傳家寶,宋初打造出來代代相傳的寶貝。


  百步距離,須臾即至,張國興借著馬速,單手挾槊,槊尖微微斜向上方,指向的正是鄧龍野的胸膛。


  馬槊大多三到四米長,金屬的頂部加上全硬木的長柄使得它的整體重量頗為驚人。這樣的長度與重量,一個普通人在地面上揮舞都十分費力,更不要提在顛簸的馬背上將它施展開來了。鄧龍野細細觀察,發現張國興對於馬槊的使用很是得心應手,心有分寸,自也不敢託大,早早架起了自己的長槍。


  馬槊的首段不是矛頭,而更像一把短劍,倘若這一下被張國興馬槊的邊刃削中,說不得,絕對「拋頭顱、灑熱血」。他覷准了敵槊來勢,在電光石火間出招一挑,只聽「邦」的一聲撞擊,鄧龍野的身軀只是在馬背上晃了兩下,而張國興的槊已經被格擋開來。


  這一防守極為精彩,觀戰的官軍一方立刻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一般說來,在戰鬥中,單挑雙方都不會輕易讓自己的馬匹停下來以防失去主動。但鄧龍野卻一反常態,愣是駐在原地,好似「讓了」張國興一招也似。也是藝高人膽大,這一成功極大打擊了張國興的信心,同時也激勵了自己的士氣。


  張國興奮力一擊不中,氣喘吁吁,撥動馬頭,卻聽鄧龍野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方才一合我讓你一槊,接下來好自為之。」言語之間,數不盡的挑釁挪揄。


  話音方落,鄧龍野唿哨一聲,坐下馬兒就極有靈性地啟動起來,與此同時,鄧龍野的長槍也迅疾而出。


  長槍的長度決定了使用者只有雙手把握住它的中心才能較好的掌控住它的平衡,特別是在顛簸的馬上。而今鄧龍野竟然能單手握住長槍底端,中平刺來,還又快又猛,這完全顛覆了張國興對於馬上長槍使用的固有觀念。一時間逃脫不及,竟似要被刺中。然而他畢竟身經百戰,一拉轡頭,胯下戰馬揚起前蹄,不但避開了攻擊,下踏之間,張國興也借勢將長槊如泰山壓頂向下猛戳。


  鄧龍野見勢不妙,槍頭搠到中途便點到為止。張國興也是個機靈的,發現機會,當即緊緊抓住,用雙腿一夾馬腹,兜轉過身,與鄧龍野保持距離。


  短短一個來回,鄧龍野的實力一目了然,能與西營第一猛將來回這麼久,足見身手了得。張國興心中勃然大怒,他往日威風慣了,怎能容忍如此屈辱?他心中暗想:「今番若不殺了這廝,以後就再也沒臉在軍中混了。」身隨心動,右手一抖,左手扶著長柄,就將兵器朝鄧龍野送去。


  鄧龍野早有準備,抬槍一格,再次擋住,緊接著怒咆一聲,順勢反刺張國興。張國興回槊招架,但他是雙手掌槊,行動比起單手操作的鄧龍野要慢上半拍。也正是在此隙間,鄧龍野第二招迭至,張國興深吸一口氣,看準時機將槍頭彈開,回手一掃,這一下用的卻不是槊刃,而是槊刃與長柄交接的「留情處」,那地方就如同一個鐵棒槌,帶著風聲徑直掃蕩過來。鄧龍野來不及想,下意識豎槍抵擋,只聽「彭」一聲巨響,兩兵相交,他只覺一股強烈的麻痹感從虎口處迅速蔓延至全身,同時眼前也飛舞出無數金星,甚至連自己已經從馬上跌落之事也是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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