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曾被遺忘的故事

  王斯走進西屋，看到朱秀雲正坐在床上翻看一本古舊的相冊，屋頂的燈泡因接觸不實而閃爍著，天花板和牆壁皆有許多脫落破損之處，映的眼前的場景更顯淒涼。


  他看著這滿屋的瘡痍，暗自搖了搖頭，心想不如把錢交給表姨，讓她來承包翻修一下，二十多年了，再不修這房子都要塌了。


  朱秀雲翻了許久，終於翻到一張古老的師生大合照。她小心翼翼的打開相冊的夾層，卻從那大合照後頭摸出另一張照片。


  她將那張照片遞給王斯，王斯走近，接過照片，順勢也坐在床上。


  照片上是一個女生的半身沙龍照，眉眼清秀，五官精巧，笑容澄澈卻也稍顯做作，豎著齊耳短發，身上穿著白襯衫格子外套，現在看來頗有些複古的時髦感。


  “這是誰？”王斯問道，他想不出有任何他見過的與她相似的人。


  朱秀雲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輕聲說：“是我同學，叫郭穎。”


  王斯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朱秀雲，想不通她叫他來，卻給他看這麽一個同學的照片是什麽意思。


  “我見過他嗎？”王斯隻得暫時順著朱秀雲的話往下問。


  朱秀雲輕輕笑了笑，搖搖頭，說：“她已經去世了。”


  王斯有些詫異，“是……生病嗎？意外？”


  朱秀雲笑容淡下來，沉默片刻，說：“自殺。”


  王斯吃了一驚，料想這後頭肯定有什麽故事，便不再出聲，靜靜等著朱秀雲述說。


  朱秀雲的手指在照片上輕輕摩挲著，目光漸漸飄遠。


  “她當時是家裏的獨生女，我們那個時候很少有獨生子女的，而且還是女孩。她家的條件也好，她爸是工人，掙的錢比我們這些務農的家庭都多，孩子少、所以開銷也少，對她也特別寵，養的嬌。她從小就跟我們其他孩子不一樣，吃的穿的玩的，都比我們好，我們也都願意巴結著她。”


  “後來上了中學，大家懂事了，女孩子們更愛抱團在一起玩，不理男生，那個時候，大家就發現她跟別人不一樣了。”


  王斯垂著眼聽著，隱約已經猜到了。


  “她對女孩子特別好，本來她就是女生裏的頭頭，上了中學之後她把頭發剪了，也不穿裙子了，每天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樣，每回有女生被男生欺負了，他都是第一個站出來替女生撐腰，甚至敢動手打架。男生呢，一來不好就打女生，二來也知道她家有錢，在村裏人緣好，也不敢得罪，隻能嘴上罵罵咧咧的，悄悄散播些流言蜚語，久而久之，她假小子、二尾子之類的名聲就傳播開了。”


  “這樣的話傳出去之後，又慢慢的傳回來，凡是跟她好的女孩子，走在路上都被人指指點點、被人笑話。慢慢的，女生們也不跟她一起玩了，有些還跟著當初欺負女生的男生一起反過頭來說她的壞話。到最後，就演變成所有人孤立她，欺負她，再沒人像當初一樣巴結著她了。”


  王斯聽到這，又有些困惑，如此說來，倒是個校園霸淩的情況，莫非是承受不了這樣的霸淩所以自殺了嗎？

  “隻有一個女生，還是跟她好，也不管別人怎麽笑話，怎麽風言風語，就天天和她在一塊兒。好在郭穎也不是那種好欺負的，盡管別人都孤立她，她也不怕，也不在乎，可是如果有人敢當麵惹她或者欺負那個女生，她絕對一秒都不猶豫就要跟人家動手的。”


  王斯越聽越困惑，忍不住問道：“後來呢？既然這樣，她到底為什麽自殺了？”


  朱秀雲苦笑著歎息一聲，說：“後來，郭穎和那個女孩親嘴，被同學撞見了。”


  盡管與前頭的猜想差不多，王斯還是吃了一驚，“所以傳言到最後其實是真的？”


  朱秀雲點點頭：“是真的，一開始未必真，但這樣的事被撞見了，卻是百分之百真的了。”


  “後來呢……”


  “後來……同學們對她倆的欺負孤立更加變本加厲了，兩個人偷偷親嘴的事情，慢慢就傳成了如何在床上被捉奸，然後就越穿越誇張，那話都沒法聽了。”


  “所有人都明目張膽的欺負她們，即使是郭穎那樣的性格，畢竟也是個女生，動起手來，也打不過那麽多拳腳。那些人可能也不是真的要打她們，可是你推一把我搡一下，就難免受了傷。原有些人是旁觀的，不參與的，偶爾還會勸阻兩句，但那樣的事傳開之後，誰幫她們說話，都要被扣上同性戀的帽子，也就沒人敢幫著了。”


  “這樣的情況越來越糟，郭穎每每灰頭土臉的帶著傷回家，她爸媽那麽心疼女兒，自然要反複追問，郭穎是死都不肯說。於是他爸媽就去學校找老師問，從老師那沒問出什麽，卻在學生的說話中聽出了這些故事。


  “他爸媽來過學校之後，郭穎就沒有出現過了，老師說郭穎生病了，請了長假，父母帶她去外地治病，他們家也確實就在第二天人去樓空了。”


  王斯輕輕歎了口氣，喃喃的說：“那不是病。”


  朱秀雲慘然一笑，說：“那時候是病的。他們把郭穎送走之後，夫妻兩個還是回來了，照常上班過生活，偶爾會去醫院探望，但是沒人見過郭穎了。”


  “那……那個女孩呢？”


  “那個女孩啊……”朱秀雲歎息一聲，“沒了郭穎，也沒人保護她了，同學們每天就欺負作弄她為樂，她也不敢反抗，隻知道默默挨著，她家也跟郭穎家不一樣，一個女兒受了屈，爸媽也顧不上的。就這麽一天天挨著，中學畢業了，家裏也就張羅著給她找婆家了。”


  王斯無奈的搖搖頭：“在村裏傳了這樣的名聲，也找不到什麽好人家了。”


  朱秀雲頷首道：“是啊，他家就想盡辦法，往遠處的村裏找，越遠越好。那女孩也是聽話慣了，最後給她訂了親，她也不問，就答應了。可是就在定親之後沒多久，郭穎回來了。”


  “回來了？”


  “回來了，整個變了一個人，留著長發，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完全不是以前的假小子了，人人都說，這是病治好了”


  王斯無奈的搖搖頭，說：“也要給她找婆家了吧？”


  朱秀雲卻說：“沒有，他爸媽跟別人家不一樣，準備送她去縣城繼續念書，還想讓她考大學。”


  王斯也有些意外：“這倒是很有遠見的。”


  “郭穎回來之後就知道了那女孩定親的事，就去她家道喜，她爸媽也不好攔著來道喜的，就讓她們見麵說話。結果沒想到，見麵之後，郭穎就告訴她，她這一切都是裝的，為的就是從那個醫院裏逃出來，她想帶著她一起跑。”


  王斯的心不由得跟著提了起來，雖然已知道是個悲劇收場的結局，卻還是隱隱的有些期望。


  “那女孩也答應她了，兩個人約好了時間地點，可是到最後關頭，女孩又反悔了。”


  “為什麽？！”王斯忍不住問道。


  朱秀雲苦笑兩聲：“誰知道為什麽呢？她可能擔心兩個女孩子將來的生活，她可能怕她父母在村裏被人說三道四，她可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們的感情……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吧……總之她最後反悔了，沒有去……”


  “那郭穎呢？自己走了嗎？”


  朱秀雲搖搖頭，“她等了很久，等來的是她爸媽。她爸媽也沒轍了，看醫院也治不了她，就把她關在家裏，也不敢再打算什麽送她去上學了，隻好張羅著給她找婆家。可是她的事連外頭的村裏都傳遍了，誰也不肯要。她每天被關在家裏，就是打砸哭鬧，一刻不安生，人都說她是瘋了。


  “最後，附近村子裏有個老羅鍋，四十多歲了，腿也有點跛，和她訂了親。結婚那天她還想跑，最後被男方家裏人抓回去了。第二天，男方就來報喪了，說一覺醒來他就在屋裏吊死了，還吵說她不是處女，讓她家退彩禮錢。這時又鬧了很久，最後還是退了錢，郭穎家人財兩空，沒過多長時間，她媽就生了場重病死了，她爸也把房子賣了，搬走不知去哪了。”


  朱秀雲說完，王斯沉默許久，問道：“那個女孩呢？”


  朱秀雲冷笑一聲，說：“她？她就順利嫁出去了，沒有消息了。”


  王斯垂著眼看著朱秀雲手中的照片，看著郭穎的笑容，眼中也都是自信的神采，他歎了口氣，說：“那你跟我說她的故事……是想說明什麽呢？”


  朱秀雲沉默片刻，說：“我當初是眼睜睜的看著她，一步一步，把自己的人生毀了，就是因為……那件事。”


  王斯沒有抬起眼睛，淡淡的說：“你覺得這是她的錯嗎？”


  朱秀雲頓了頓，說：“不是。”


  王斯抬眼看向朱秀雲，朱秀雲說：“但也不是她爸媽的錯。”


  王斯覺得無比可笑：“強迫她嫁給一個殘疾老頭，害得她被強奸，把她逼死，還不算錯？這種事情，我以為隻有古裝劇年代劇裏才會有。”


  朱秀雲沒有回看王斯，隻自顧自地說：“她也太強，如果聽爸媽的話出去上學，誰知道後來怎麽樣呢？他爸媽……也是為了她好啊……”


  “為她好？”王斯滿是無力感，“我看不出他爸媽所作所為那一點是為她好了。”


  朱秀雲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說：“你不明白，那個年代，女孩子不好好的嫁人，不光是她自己，她一家人都抬不起頭的。”


  王斯冷笑一聲，“現在這樣就抬起頭了？”


  朱秀雲終於抬起頭，與王斯四目相接，“我說她的事給你聽，不是想跟你爭這些。”


  王斯冷冷道：“那你想說什麽。”


  朱秀雲眉頭微蹙，說：“我因為知道她的事情……所以……不想讓你也……走她的老路……”


  王斯苦笑兩下，說：“你不逼我娶什麽殘疾人，我就不會走她的老路。”


  朱秀雲聽了，又收回目光，低聲道：“當初你被人說……跟那些老板什麽的不清不楚，我是急了……因為……因為我知道那是什麽下場……”


  王斯無奈的搖搖頭，說：“時代不一樣了，我也和郭穎不一樣……而且……她的悲劇一部分是因為那個時代，另外的原因根本就是她爸媽的自私，還有那個女孩的自私。”


  朱秀雲愣了愣，繼而苦笑道：“是啊，她太自私了……如果她當初能和郭穎一起走，可能也不是這個結果。”


  王斯看著朱秀雲，說：“如果你能這麽想，你應該也能理解我和王崴吧？”


  朱秀雲目光有些呆滯，她抬眼看向王斯，說：“郭穎死了，你現在……卻是這樣……我也不知道……這算是老天再給我的一次機會……還是給我的報應……”


  王斯有些不解其意，“報應？”


  “我……就是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