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是好朋友
屋子裏燈光暗淡,黑暗中那明滅的煙頭發著桔紅色的光點,小和尚的眼睛在黑夜裏閃著亮。
小和尚辛加從小跟著父親在***國家之間遊走兜售商品,跟著父親學會了很多國家的語言。五歲的時候被父親送進廟裏當了個小小的吟遊小僧人。紅色袈裟穿上身,手裏端著一個小小的鈸跟著長老前往死者家中超度眾生。
一年之前小和尚辛加隨父親來到阿富汗,小小的辛加白天去人們的家裏給死者超度,順便在人家裏解決今天的午飯。一天又一天,名號逐漸變得響亮。大家都知道碦布爾市裏有一個小和尚,不僅經文念的好,價格還便宜,隻要一頓午飯就可以請來。
這天,小和尚家門被敲響。
“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吧。”來者穿著黑衣向小和尚合十道。
“走吧。”小和尚穿戴好袈裟赤著腳便上路了。
穿過一條條大街小巷,來者帶著小和尚拐進了一個平民窟裏,狹窄的樓道之間擠滿了斑駁的屍體。
“請為他們超度。”來者深深地鞠了一躬,“讓他們下輩子投到和平的地方去吧。”
清真寺的告別祠堂不屬於他們,他們隻是一群鄉野孤魂,被一個小小的緬甸小孩擺布。
小和尚動手將幾十具屍體一一擺好,將他們的手放在胸口處交叉。小和尚麵對這些殘破的屍體雙手在風中輕輕搖晃,口中念著超度亡靈的***,將書舉過他們的頭頂,碰觸她們的嘴唇。
一個人五百遍,等這裏所有的人都念完之後已經月入梢頭了。
請他來這裏的那個人早已經不見了,小和尚口幹舌燥也餓的頭昏眼花。巷子裏沒有燈光,迷迷蒙蒙的也不見一個人影。
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
小和尚輕輕歎了一口氣,繞過一具具屍體靠在牆邊做好,等著第二天天亮再試著往家走。
小和尚閉了眼睛,隱隱約約從旁邊傳來一股煙草的味道。睜眼一看,遠處有個橘紅的小亮點,一閃一閃,像是一顆會呼吸的星星。
那火光突然抖了一下,朝著小和尚飄來。一個健壯的小男孩從夜色中向他走來:“今天沒有午飯付給你,。”小男孩把手裏的煙晃了晃,“有煙你抽不抽?”
明明滅滅的小火星照亮了一隻布滿疤痕的手,小和尚竟然點了點頭。
他伸手接過了一支煙,那個小男孩的臉湊過來,兩個煙頭靠在一起,火星跳動了一下,小和尚感覺自己臉上熱熱的。
那男孩一直都是眯著眼睛,像是心裏有什麽心事,望著不見月亮的天空。小和尚感覺這個男孩周身散發著一股悲傷,像是泄洪一般,眯著的眼睛裏
流淌著悲傷,胸腔裏跳躍著悲傷,就連抽的煙也散發著悲傷的味道。
“你不會抽煙啊?”小男孩開口問道。
小和尚嘴裏叼著煙,並不知道該怎麽吸,隻是任由煙草一點點燃燒,煙灰掉在長長的袈裟上。
“我確實不會……”
“那你傷心的時候會幹嘛?念經麽?”
“嗯。”
小男孩沒有說話,把手裏的煙頭扔在地上拿鞋底碾了兩下,伸手把小和尚手裏的煙拿來叼在嘴裏。
夜深人靜的貧民窟很是安靜,小和尚念了一天的佛經已經昏昏欲睡,曲腿靠著牆坐著,腦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旁邊的小男孩撇了小和尚一眼,伸手將他的腦袋攬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和尚靠在旁邊的小男孩身上安睡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小和尚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小男孩身上的體恤衫。小男孩感覺到肩膀上有動靜,扭頭看了小和尚一眼,把煙頭扔在地上:“走,送你回家。”
那些屍體已經散發出腐爛的氣味,小和尚雙手合十向他們鞠了個躬,便跟著小男孩走出了小巷。
“喂,前麵那個!”
“我叫紮哈。”走在前麵的小男孩又點了一根煙。
“這個還給你。”小男孩把體恤衫還給紮哈。
“我叫紮哈。”小和尚說道。
辛加沒有搭理他,徑直往前走。
“那些死者是你的親人麽?”小和尚問。
“不是。”辛加腳步停了停,等一等小和尚的腳步,“我是個孤兒,從小就在那裏長大。說他們是我的哥哥姐姐也沒毛病。”
“那你以後準備怎麽辦?”
“等這包煙抽完,我就決定下一步去幹嘛。”
“可能會把那殺了他們的人殺死,然後再自殺,也可能會死在他們的刀下。誰知道呢。”辛加歎了口氣。
“那你的煙還剩多少?”
“兩根。”
小和尚腳步趕了上來,兩個人接著往前走,經過一片綠油油的田野,小和尚突然笑了。
“有什麽好笑的?”辛加點燃了一根煙,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
小和尚搖搖頭不說話,伸手把裝在辛加褲兜裏的最後一根煙搶了來。
“我幫你報仇,你以後跟著我怎麽樣?”
“你一個小和尚懂什麽。”辛加鼻子裏哼了一聲,又轉過頭問小和尚,“我死後能請你幫我超度麽?”
“那你用什麽付給我?”
“你從我這裏搶走的煙。”
“可是我不抽煙。”
“那你想要什麽?”
“我要你活著。”
辛加看了一眼小和尚,吸了一口煙沒再說話,隻是眼睛眯的更厲害了。
“你連武器都沒有,拿什麽去殺人。”小和尚輕輕說道。
“你跟我回家,找我爸拿把槍。”
“你爸是什麽人?”
“生意人,倒騰武器的。”
“你家可真有意思。人們用你父親的槍殺了人,再請你去給死人超度。”
“這有什麽關係。我不是佛祖,我本來就不能普度眾生。我不信奉伊斯蘭教,卻找我給他們超度。人們信我,我就施以往生咒念***;人們不信我,也就此罷了。信與不信,全在個人。”
“有些能渡,有些是渡不了的。”
“比如說呢?”
“比如說我自己。”小和尚指了指自己。
他的出生伴背負母親的死亡,他的父親把他看做災星,才把他送進廟裏洗刷身上的邪性。連他自己都認為,他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是個生不得也死不得的罪人,遊離在兩岸之間成為一個擺渡人。
兩個人走回了城區,小和尚帶著辛加上父親的店鋪了隨手拿了把槍。
“我要是今晚能活著,我就把槍送回來,要是死了,你就把槍撿走。”辛加拿了槍便走了。
倔強的背影,看著有些孤單。
夜晚,一聲破天的槍聲驚醒了夜晚的安寧。接著是一陣槍林彈雨,有子彈打穿什麽東西爆炸的聲音,也有什麽東西倒下發出的悶響。
小和尚跪在佛前,嘴裏一遍一遍的念著經文,虔誠的為紮哈做祈禱。
槍聲一陣比一陣激烈,小和尚念經文的聲音也慢慢提高,蓋過夜間出行的魑魅魍魎,蓋過人們心中的惴惴不安,變成一尊泥佛,鎮壓著街道上的槍聲。
第二天一大早,小和尚從佛堂裏出來,看見門前倒著一個小小的身子。
紮哈手裏握著槍,身上沾著已經幹涸的血漬,倒在廟門前睡著了。
小和尚將自己身上的袈裟解下,蓋住紮哈,用自己的影子擋住紮哈臉上的陽光。
漫天的陽光照在小和尚的身上,無聲無息,像是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像。
紮哈就此成為了小和尚的跟班,每天小和尚教紮哈讀書識字,背誦經文,紮哈教小和尚怎麽抽煙,怎麽使刀槍棍棒。
白天是兩個小小的菩薩,走街串巷的超度亡靈;晚上是兩個浴血屠夫,殘殺藏在黑夜裏的暴徒。
白天是佛祖手裏拈的白蓮,晚上是墳墓裏爬出來的冤魂。
他們在碦布爾市裏生活著,他們各自活成了對方的樣子。
又是一個寂靜的夜晚,小和尚的父親被暴徒擊斃於無人的街道。
警車鈴呼嘯,紮哈和辛加躲在暗處觀望著,紮哈擦去辛加臉上的淚水。
“有煙麽?”紮哈問。辛加將一根煙送到紮哈的嘴邊,輕輕攏住小和尚光溜溜的腦袋用自己嘴巴上的煙點燃他的煙。
“報仇麽?”紮哈問。
辛加點了點頭,“明天。”
“好。”紮哈點了點頭。
“你渡不了的,交給我。”
你教我讀書識字,我殺仇家來報你。
次日,又一幫盜竊團夥在大街上當場被人殲滅,有目擊者說那是一黑一紅兩個小男孩幹的,他們手裏拿著衝鋒槍打光了十幾個彈夾。
他們的房子被歹徒炸毀,連著廟也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紮哈和辛加並排躺在床上,司朗站在浴室裏給柳曜打著越洋電話。
“我這幾天挺好的,工作雖然有點累,但是我覺得很有意義。”
“一定要注意安全啊。”柳曜坐沙發上,手裏把玩著水晶球。
“對了,之前你不是跟我說想要收養孩子麽?你決定好了麽?”
“嗯。你覺得呢?”
“隻要你同意,我願意跟你一起當爸爸。我這邊一直在查相關的資料,你先別著急。”
“我不著急,等你回來再說吧。”
“好。愛你。”
“我也愛你。”
柳曜掛了電話,隨手翻著朋友圈。於斌和沈佳的孩子已經滿地亂爬了,照片裏於斌笑的像個地主家的傻兒子。
或許這就是得到了不同尋常的愛的代價吧。
得到了心愛的人,卻沒辦法擁有一個親生的孩子。
司朗從浴室裏走了出來,輕輕躺在崔佳萌旁邊。崔佳萌翻了個身,嘴裏輕輕的嘟囔了一聲“小朱……”
司朗:“……”
小朱是醫院裏的一個小護士。這家夥不知道在這做什麽美夢呢。
白天司朗救治傷者,兩個小孩就在醫院旁邊幹脆支了個招牌——“免費超度,需提供餐食。”司朗將自己的白大褂借給紮哈,看起來也有板有眼,跟著小和尚唱經。每天都有人來請他們去講經,根本不愁沒飯吃。晚上兩個小孩吃飽了飯回到司朗的房間和衣而睡,有時候也會帶上一個雞腿或者橘子給司朗。
他們是自由的,靈魂在碦布爾上空飛舞。他們是盛開的高嶺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