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生活分成了四部分:一份給尤拉,一份給瓦列裏叔叔,一份給學生們,還有一份留給她自己。尤拉開始約女孩子去電影院了;瓦列裏叔叔做了次心髒手術;家長會上已經出現了她教過的第一屆學生。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料理完白天的事情,陪家裏人看一會兒電視,然後開始她自己的生活。
她反複地讀那些遠方來信。信中談的都是些婆婆媽媽的瑣碎:譬如說,貝什米特小姐和一位導演結婚,生了一對雙胞胎(其中一個取名基爾伯特);還譬如說,弗朗西斯打算去鑲兩顆假牙。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讀得津津有味,然後把日常的雞毛蒜皮通通寫進回信裏去。
信中從不提及戰爭,這一點他們心照不宣。那些曾在夢中為之潸然淚下的往事,根本就不能夠再向彼此傾訴。
安東尼奧和羅維諾始終杳無音訊。不是安東尼奧,也不是羅維諾,而是安東尼奧和羅維諾。想到一個名字,另一個名字就自然而然地浮上了心頭,從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莫不如此。弗朗西斯給過她一個很久以前的地址,她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寫信過去,自然是石沉大海。畢竟,安東尼奧和羅維諾是一直在路上的。三十年來,她始終記得分別時他們說過的話:“我們要一起走過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安東尼奧還莊重地起誓:將永遠把她繡的小荷包帶在身邊。
晚上並不都在讀信和寫信中度過,安娜·伊戈羅夫娜——曾經的安妮婭,有時會帶著孫子來看她。
1975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她們倆坐在客廳裏,邊看電視邊聊天。國際新聞報道了西班牙統治者佛朗哥去世的消息。
“終於死啦。”安娜·伊戈羅夫娜感歎道,“想一想三十年代,那時都怎麽說的?西班牙共和國必勝!佛朗哥必敗!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和我們想象的完全兩樣……”
“竟然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學校還組織我們往西班牙寫信、寄小禮物呢……”
“到現在還記得,我是用帆布縫了個行軍背囊。我有時候就會漫無邊際地想:這背囊是寄到了誰的手裏?他的命運怎樣?”
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沒有回答。
她也沒有忘記1937年春天,十二歲的自己怎樣用紅絲線,在小荷包的花布麵上細細地繡下這樣一句話:“給西班牙的小雄鷹:致以青春的敬禮!小白鶴。”為什麽是這句話,誰也不會知道。
在嚴峻的青年時代建立的那些友誼,其中有一份開始得更早。親愛的小荷包,當你剛剛踏上動蕩的征途時,你是潔淨和秀美的。後來你被汗水浸透,被鮮血染過,被武器的尖角扯破,並且再也洗不掉煙末微微嗆人的氣息——那是行軍路上最忠實的伴侶。你變得粗糙了,但你還是你,還是你……
時代不一樣了,就連鼎鼎大名的伊巴露麗都回到了西班牙。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常常想象:當年的西班牙共和軍普通一兵安東尼奧,怎樣再次踏上祖國的土地。這一天遲到了幾十年,但是總比等不到要好。
1985年春天,第三十五中學隆重地舉辦了儀式,歡送敬愛的數學女教師退休。很快就迎來了偉大的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四十周年,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在那一天榮升為奶奶。她非常滿意,一切都按她預先想好的軌道進行:兒子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娶了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婦。大家都同意給孫子取名萬尼亞。唯一的遺憾是:瓦列裏叔叔沒有能夠等到這一天。去年他下葬的時候,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把哥哥的一張舊照片放進了棺材。
至此,生活中的全部任務都已完成。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心平氣和,觀察兒孫們的生活。就拿尤拉來說,都當爸爸的人了,仍舊像少年時那樣,把足球明星的海報往牆上貼。
1986年秋天,尤拉貼上了一張新的海報。那是個身穿淺藍球衣和白色球褲的年輕人。
“迭戈·馬拉多納。今年阿根廷世界杯奪冠的頭號功臣!記得麽,媽媽?電視上他連過五人進的球,真漂亮!”尤拉興高采烈地說。
“可我記得,那時他穿的球衣和海報上不一樣……”
“嗨,媽媽,那時他代表的是阿根廷國家隊。海報上是他的俱樂部隊服,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
“為什麽要跑到那麽遠的意大利去?”
“遠方是很遠,可是那裏有夢想。”
生活把人們從故鄉帶走,像疾風裹挾著種籽一樣,播灑到世界各個角落。千百年來莫不如此。終有一天,人們不再因為戰亂而背井離鄉,而是為了踐行年少時的第一句誓言:希望自己將來做怎樣的事業,成為怎樣的人。
可不要輕視這句話,親愛的。人生在世,再也沒有比這更嚴肅的事情。
剛滿兩周歲的萬尼亞已經能夠流利地說話了。1987年5月9日,他跟著奶奶一起去了公園,生平第一次記住了那麽多人,那麽多氣球,那麽多鮮花。然而最讓萬尼亞難以忘懷的,還是航空學校門口的一位空軍飛行員。這人可不懂事了,他個頭夠高,模樣也夠好,卻從不送花給姑娘們,隻是站在高高的底座上,等著人家把花兒放在他腳下。
“奶奶,他叫什麽名字?”
“萬尼亞,和你一個名字。”
“他為什麽站在這兒?”
“為了你。”
“他是誰?”
“他是勇敢的人。”
“我也要做勇敢的人。”
可不要輕視這句話,親愛的。人生在世,再也沒有比這更嚴肅的事情。
萬尼亞沒能立刻變成勇敢的人,第二天他就被爸爸嚇哭了。爸爸好端端地坐著看電視,忽然就跳起來狂呼亂叫,多可怕呀。這下可把媽媽和奶奶忙壞了,一邊要哄萬尼亞,一邊還要訓斥爸爸。
他不知道爸爸是在看球賽。5月10日,那不勒斯在意甲最後一輪戰平佛羅倫薩,賽季總積52分,成為史上第一支奪得意甲冠軍的南方球隊。
“報紙上說的,在那不勒斯,人們都管他叫上帝!”尤拉眉飛色舞地形容,“馬拉多納剛去那不勒斯的時候,球隊還在為保級發愁呢。三年內奪得聯賽冠軍,拿上帝來形容他可一點都不過分!”
讓尤拉激動去吧,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心平氣和地想。人過六十,出於健康的考慮,凡事都不該再像小年輕那樣激動。何況她也確實覺得,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麽好激動的事了。至少從退休那天起就是這樣的。
有時候,鏡頭會從球場移開,走馬觀花地掠過水彩畫一般的意大利風光。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偶爾瞟一眼電視,看見的不是維蘇威火山,不是墨西拿海峽,也不是柔情似水的威尼斯抑或永恒的羅馬。
她看見了綿延起伏的亞平寧。
【注】
下一章大結局。
附:主要人物在本文中的生活年代,便於諸位查閱:
羅慕盧斯: 1873-1943
弗朗西斯: 1913-
亞瑟:1917-1944
基爾伯特: 1920-1944
安東尼奧: 1920-
伊萬:1920-1941
契亞拉:1921-
羅維諾:1921-
費裏西安諾:1921-
伊麗莎白: 1923-
娜塔麗婭: 1925-
彼得: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