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終章
遠遠地望一望吧,那就是亞平寧。電視鏡頭一閃而過,留在觀眾們腦海中的,不過是群山綿延起伏的身影。就像那些吵吵嚷嚷的遊客,拍完照片後就趕向下一個景點。為的是能在別人問起時這樣回答:“我見過,亞平寧真美。”
他們沒有走過山裏的路。他們不知道,山裏的石頭都能像人的骨頭那樣堅硬。他們也不知道,山裏的花朵隻要一個夜晚,就能浩浩蕩蕩地開遍了穀地和高崗。
亞平寧的石頭一年一年地沉默,亞平寧的花朵一年一年地開。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從不去回想,但她心裏明白。她曾在二十歲那年發誓:永遠不再回到亞平寧去。然而生活自會安排某些瞬間,讓那嚴峻的青春歲月從記憶深處浮現。仿佛是為了考驗年過六旬的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究竟配不配得上當年的娜塔莎。
驀然間,她嚴厲地想:配得上也好,配不上也好,誰也不能責怪她!
她沒有覺察到自己握緊了拳頭。兒子什麽時候走到她身邊,說了些什麽話,將一封什麽信遞到她的手裏來——她都沒有留意到。她甚至都沒有看上一眼寄信人的地址,就心不在焉地拆開了信封、展開了信紙。
仿佛是整個世界撲到她的懷裏來:
“親愛的小妹妹娜塔莎!我們最可愛的小白鶴!我們最聰明的女數學家!”
……我知道,這種年紀,這種稱呼,於你們俄羅斯人而言未免太不穩重。但是不可能有別的名字,娜塔莎,我們親愛的姐妹。誰要是還記得炮火的氣息,誰就知道:姐妹——這個詞,有著很深、很深的含義。
可別埋怨我把你忘了,小妹妹。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你那雙風吹日曬的、卻還好像孩子般的手,怎樣漿洗衣裳、包紮傷口、擦拭步槍。甚至還要追溯到1937年春天,馬德裏近郊的戰壕裏,我將小荷包捧在掌心,想象著她出自怎樣的一雙手。如今她仍舊安靜地伏在我的掌心,當然,早就比不得五十年前那樣好看。可是那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她始終堅守著荷包應盡的職責,好好地保存著煙末兒。男子漢的道路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忠實的慰藉。相信我的話吧,小妹妹,西班牙人不耍心眼。
五十年了。那時我隻身闖進廣袤的世界,並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什麽。然而什麽也沒有將我等待,無論苦難,無論幸福。於是我隻好把自己交付出去了,就像堂·吉訶德孤身隻影地踏上遙遠的征途。值得驕傲的是:這世上有堂·吉訶德,就有桑丘·潘沙;有魯濱遜·克魯索,就有星期五。否則,故事就講不下去。即使這故事並不是一篇童話,曆盡艱辛後總會有個圓滿而快樂的尾巴。
不能不覺得難過啊。我終於等到了那一天,能夠重新踏上西班牙的土地。我並不奢望媽媽還能認得我的模樣,畢竟,離開的是個毛頭小夥,歸來的卻幾乎是個老頭兒。但我不能相信別人告訴我的話:媽媽已經在我回國前一個月去世了。能讓我相信的隻有一件事:在1939年春天的那個深夜,媽媽一定曾站在祖國的海岸邊,為我的征途祝福。她一定曾命令上帝,不許讓死神把手伸向她的兒子。
娜塔莎,小妹妹,如果我現在命令上帝:讓媽媽從墳墓裏站起來,看一看她的兒子……唉,可是我算什麽?隻有母親才可能擁有那樣的力量,讓命運向她俯首稱臣……
……說點快活的事情好了。這些年,我和他始終在一起,我和羅維諾,這一點無需隱瞞,也無需解釋。我們的足跡遍布許多國家、許多城市,最好的莫過於那不勒斯。真願意出生和成長在那裏,假如這世上沒有西班牙的話。
這些天,羅維諾特別開心。那不勒斯首次獲得意甲冠軍,可給整個南意大利爭了一口氣。就算維蘇威火山再噴發一次,怕是都鬧不出這麽大的動靜。羅維諾都快把嗓子喊啞了,似乎還是在1943年秋天,他躲在米蘭的一間學生宿舍裏,和他的雙胞胎弟弟費裏西安諾打過一個賭:將來上帝總會降臨那不勒斯,讓其他球隊都隻有傻眼的份。他把這賭約的有效期定為五十年之內——結果就在第四十幾年的時候來了個馬拉多納!你說,小妹妹,他是怎麽算出來的?真有他的!簡直比咱們了不起的預言家麗莎還要神通廣大……
說到麗莎,兩個月前我們去看望過她了。前一陣子還和弗朗西斯通了電話。我趕在今天將這封信寄出去,因為我和羅維諾明天就要背起行囊,在亞平寧的懷抱裏再走一走。當然,要把你的小荷包也帶著。
你大概會以為,我們這是為了追溯遊擊隊的往事。不,不,我們隻是想看一看五月的亞平寧,看一看漫山遍野的鮮花。
愈是上了年紀,就愈是應該多看看美麗的花。相信我的話吧,小妹妹,西班牙人不耍心眼。
請代我們向你的全家問好。當然,最緊要的還是致你個人的問候。我們起初想祝你幸福,後來又想祝你勇敢,可最終還是決定換成另外的一句話。你是知道這句話的。這句話無論是對你、對我、對我們,都有著很深、很深的含義……
“致以青春的敬禮!”
永遠忠實於你的
安東尼奧·費爾南德斯·卡裏埃多和羅維諾·瓦爾加斯
……
遠方一定非常奇妙。不然,奶奶就不會坐在窗邊,久久地望著遠方。
萬尼亞搖搖晃晃地跑到窗邊,踮起腳尖,將胖乎乎的下巴頦抵在窗台上。
“什麽都沒有。”他抱怨道。
“你再看一看,萬涅奇卡。”
“我隻能看見天空,藍藍的。”
“山也是藍藍的。”
“山裏有什麽?”
“山裏有花,花兒有藍的,也有白的、紅的、紫的……”
“奶奶,可我看不見山,也看不見花。”
“奶奶教你。隻要你睜大眼睛,用心去看,心裏想的是什麽,就都能看見。”
“嗯,那我試試。”
“來,坐在奶奶腿上……看見了麽,萬尼亞?山上開滿了花……”
向我的讀者們致以青春的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