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設施

  年未已注意到第一排那個漂亮的少年時,他已經來蹭了兩周的課了。


  也怪年未已學習起來太專注,都沒發現自己什麽時候多了個同桌。約翰遜教授出了名的一絲不苟,點名提問樣樣不落,大家上課都退避三舍,輕易不坐第一排。年未已慣性遲到,踩點衝進教室時,往往隻剩第一排空著。和年未已共享第一排的還有一人,那人經常穿淺藍色衛衣,皮膚白皙,一頭碎發,端端正正地坐在講台正前方。


  年未已記憶力絕佳,見過一麵的大眾臉都能記住,何況是像他這樣出眾的長相。他踩上盛夏時節的柏油路,碾碎了一隻瀕死的蟬,然後抬頭衝發現他舉動的年未已笑,笑起來唇紅齒白,毒藥一樣甜蜜。不過他聽課時兢兢業業,低頭快速記筆記,沒空搭理對他虎視眈眈的年未已。


  點過幾次名,年未已發現這人不在花名冊上,也就不知道他的名字。每人能修的學分有上限,超過上限了隻能白蹭課,不允許參加考試和刷學分。年未已撅著嘴,用上嘴唇夾住圓珠筆,觀察他一段時間,得出了結論:人美,字醜,堅持蹭課不知道圖啥。


  下課鈴一響,他趕忙收拾書包跑出教室,年未已找不到機會跟他搭話。年未已一開始還以為他趕著去吃飯呢,後來逮到他蹭其他專業的課,文學、解剖,物理等等課程雨露均沾,基本上全天不閑著。


  他都不休息的嗎?年未已很困惑,不算成績的課,如果純粹是感興趣,學校官網有錄像可以隨時看,交流也可以用郵件,實在沒必要浪費時間趕到教室。


  “Dean,心理學基礎課上那個坐第一排的同學,幫我調查一下。”


  Dean挑眉:“罕見啊,年學霸還有要我幫忙的事。怎麽,終於有你能看上的妹子了?”


  “嘖,男的。”


  “啊?打聽一個男的有什麽勁,不幫不幫。”


  然而不出三天Dean就反悔了:“喂喂!Neo,你前幾天讓我幫忙打聽的那哥們,長得也太好看了吧?我以後再也不歧視基佬了。”


  “少說廢話,你都打聽出什麽來了?”


  “有的有的。那哥們叫魏子虛,法學院,跟我們同級。除了本專業的課,工程院商學院社會學院的課他全都去蹭,你看哪個教室女生多就知道他在哪了。那個人男女朋友沒斷過,上下學開賓利,說不定被學校外麵的人包養著。不過他私生活這麽亂,我愣是一點黑料沒找到,認識他的人都一致好評,簡直完美。”


  完美?


  這是年未已最討厭的詞。沒有表現出任何問題,就意味著永遠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年未已抖著腿沉思,魏子虛不停奔波,不給自己留出一丁點獨處時間,仿佛用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自己裹住、繃緊、填滿,與同齡人懶散的生活狀態截然相反。僅僅通過這些行為,年未已從他身上感受到強烈的焦慮。


  他開始對魏子虛感興趣了。


  銀白色舞台上鮮血橫流,像是一個屠宰場。


  安雅從宋何屍體內拔出刀,用他袖子擦了擦,放回文具袋,收進小書包裏。然後,她臉上重新浮現無憂無慮的笑,同來時一樣蹦蹦跳跳地出了教室門。


  幕布拉上,音樂停止,觀眾散場的時間到了。


  年未已不舍地從真皮沙發裏站起來,轉身看去。禮堂西側門開了,有幾人不知去向,大概是從西門離開了。還有幾個沒走的,被嚇軟了腿,縮在沙發裏斷斷續續地哭。空氣中有股嘔吐物的氣味,曾小姐彎腰吐在了走廊上。Director精心設計的DEATH THEATER落幕,卻沒有一個人為他鼓掌。


  “那些血和碎肉,之後會被處理幹淨嗎?”年未已問魏子虛。


  魏子虛揉著太陽穴,臉色蒼白:“我怎麽知道?走吧,我不想繼續呆在這裏了。”


  魏子虛當然不知道,年未已問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這樣做。可能是親眼目睹DEATH THEATER的殘忍,他心裏不太平靜,想和一個人說說話。


  為什麽不平靜呢?年未已追究起來,宋何死了,這件事哪裏重要了?他是一個很平凡的小學老師,有無數人可以取代他的工作,填補他的家庭。就算他不是在DEATH SHOW中被處死,他也可能生病、出事故、判無期,運氣好了多活個幾十年,和今天就死也沒有多大區別。


  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殺死,在情感上是會讓人無法接受。年未已心理學知識完備,明白他應該做出什麽反應才“正常”。但是從理智上說,這件事實在微不足道。DEATH SHOW是一個不正常的環境,在這種環境裏,他不用強迫自己表現得“正常”也可以吧?

  “好吧。”年未已笑著,拉了拉魏子虛的衣袖:“隻是舞台被弄得很髒,我看了難受。”


  從禮堂西門出去,是一條五米寬的走廊。走廊牆壁裝飾著和密室一樣的幾何浮雕,暗紅色地毯鋪到盡頭。年未已兩人走到頭,便進入電梯間。電梯不太大,標注著“載重12人”,畢竟有一人永遠都不用離開這個樓層。


  電梯內有一排按鈕,從1層到7層,這裏是3層。年未已按了按,4到7層都按不動,隻能選擇向下走。


  到達2層,電梯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空曠的大廳。大廳中心有一座小型噴泉,周圍用白色圍欄圈起了小塊草皮,有土腥味,竟然是真草。大廳裏零零散散擺放著茶座和遮陽傘,布局像是歐式後花園。年未已遠遠看見有人站在噴泉邊上,手拿教鞭,站姿優美,便好奇地去打招呼。


  “你好,你在這裏幹什麽——咦?”


  年未已睜大雙眼,站在噴泉邊上的那人分明是宋何。


  他衣冠楚楚,笑吟吟地看著年未已。


  “宋先生,你還活著嗎?”年未已大步走上前,宋何卻沒有反應,表情未變。


  那竟然是宋何的蠟像。


  蠟像采用真人比例,上色逼真,形象生動,發絲是用化纖一根根做出來的,乍一看與真人毫無差別。


  宋何的蠟像上搭著透明支架,擺設蛋糕餅幹糖果等小孩子喜歡的東西,供人取食,讓年未已聯想到日本的人體盛,區別就在於宋何不是美人,而是個死人。


  噴泉後方的角落有開放性廚房,廚具很全,冰櫃裏存有一些食材,都是超市裏的平價商品,遠沒有宋何身上的那些誘人。年未已明白過來,這大廳相當於餐廳,而“蠟像盛”是這裏的特色菜。


  以大廳為中心,西側是電梯入口,北麵是開放廚房,東麵和南麵各有一個房間。年未已先進了南麵的房間,那裏明顯比大廳更像餐廳,燒烤架火鍋爐甚至回轉壽司的履帶應有盡有,然而這裏展示的不是食物。**、***、安非他命,各種毒品被盛在精致的銀色托盤裏,仿佛一場盛宴。另外還有柏青哥等賭博工具擺在牆邊,筆記本電腦和平板電腦扔了一地。毒品賭博和網絡,都是用來幫助生者逃避現實的方法,director體貼地為他們準備了這間“娛樂室”。


  東麵房間是一個室內泳池。泳池配置標準,池水是透明的血紅色。不過聞起來一切正常,也許是用了特殊鹽溶液做消毒劑。


  2樓逛完,兩人坐電梯下到1樓,開門之後見到了其他人,原來別人早就探索到1樓了。


  【看來大家已經在住宅區集合了。】


  【現在我為各位介紹終端機的的其他用法。】


  director的聲音適時響起來。


  【一樓有12間臥室,終端機會顯示你們各自的房間在哪,並生成動態密碼用於識別。終端機同時也會生成你隊友房間的密碼,以利於你們更暢通無阻地交流,加強聯係。】


  director用積極向上的語句說明了一個恐怖的事實。


  “你說.……能生成隊友房間的密碼?”陳路遙難以置信地問。


  他們剛剛見識了DEATH THEATER,正是人心惶惶的當口,又得知有其他人能夠自由出入自己房間,連唯一的私人空間都不安全。本來共同進退的隊友,轉眼成了最危險的敵人。director之前說引入“隊友”機製是為了創造和諧遊戲環境,事實正相反,“隊友”機製為每個人提供了最容易得手的目標,鼓勵衝突。


  當然director不止鼓勵隊友間的自相殘殺。


  【終端機儲存有所有隊伍的積分情況,遊戲時間外,可以自定義比賽來搶奪積分。隻需要雙方都承認比賽有效即可,操作簡單,一學就會。】


  【介紹完畢,祝各位玩得開心。】


  director不多說一句廢話,交代完就消失。餘下的眾人間氣氛詭異,但年未已現在臉和白大褂上全是血汙,隻想立刻收拾幹淨。他離開人群,踩著凹凸不平的磚石地麵,按照終端機指示找到了自己房間。


  房間出乎意料地舒適,麵積很大,獨立衛浴,日常用品分門別類碼放在櫃子裏,在細節處比很多五星酒店都走心。年未已翻找片刻,找到一個家庭用醫藥箱。


  在浴室裏麵對鏡子,年未已清洗幹淨創口,消毒後封上液體創可貼。他對著鏡子檢查良久,確定沒有傷到毛囊,不會斑禿。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感慨自己也到了擔心禿頭的年紀。傷口在頭頂,周圍頭發被創可貼壓迫,露出一小片頭皮,年未已把頭發打濕,全部向後梳遮蓋傷口。晾幹後,稍微噴了點味道清淡的定型啫喱,打理成一個鬆散的背頭。


  年未已對自己外形挑不出毛病,看哪兒都很得勁,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發質不好,軟趴趴的,末梢打卷兒,連續熬夜就成把成把地掉頭發,也難怪他時常有禿頂的擔憂。現在露出額頭,微卷的發梢聚攏在後頸,整體感覺硬朗不少。


  “撐不住就去植發吧.……”年未已用右手做作地捋過頭頂,這三千煩惱絲,每一根都是掌中寶心頭肉。


  欣賞了半天新造型,年未已終於想起自己正在吐血的隊友。


  魏子虛的房間位置也在終端機上顯示了,年未已拿上一盒雲南白藥噴劑,悠悠然去探望隊友。


  出了門,年未已留意起一樓的景象。這一層天花板很高,相當於第二層的三倍,地麵磚石路旁甚至移栽了熱帶植物,隻不過都枯萎了,剩下淒涼的殘骸。個人的房間門散亂分布在牆壁上,門外有突出的階梯下到地麵,磚石路呈環狀,連接東側一條狹長的玻璃走廊,走廊盡頭是去二樓的樓梯。


  被磚石路包圍的中心,竟是一個逼真的遊樂場模型,1:20等比例縮小,內有全套遊樂項目,精彩紛呈。偌大一個遊樂場,隻有一個拇指大小的樂高小人身處其中,完全感受不到遊樂場本該有的熱鬧。


  年未已繞過遊樂場,來到魏子虛房門前。終端機可以生成隊友房間密碼,年未已富有研究精神,自然要親手檢驗。隔著皮膚操作一通,終端機投影出一個圖形密碼,年未已將密碼正對魏子虛門上的掃描儀,識別成功,門“啪”的一聲彈開了。


  魏子虛剛洗完澡,隻穿一條內褲,對著臥室鏡子吹頭發。


  門彈開後,兩人隻隔一米,麵麵相覷。


  年未已立刻熟練地撇清關係:“不關我的事,是門自己打開的。”


  “嘖。”魏子虛放下吹風機,去衣櫃裏拿浴袍穿。年未已絲毫不知道避嫌,靠在門邊,在魏子虛穿好衣服之前看了個夠。


  他皮膚很白,嬌生慣養的白,卻爬滿無數傷口。最驚悚的是心髒附近的縫針,雖然傷口不大,但年未已注意到他腹背相同位置都有傷,難道是貫穿傷?傷得再往中間一些就能擊穿心髒,這個出血量,不知道魏子虛當時是怎麽挺過來的。除了常見的割傷燙傷疤痕,他腰部還有一個不尋常的圓形燒傷,指甲蓋大小,像是煙頭燙傷。出於職業病,年未已在“千王之王”中就注意到了魏子虛左手,指節腫大,手指變形,應該是指骨骨折之後沒有長好。看來刑警這行風險確實高,魏子虛這麽謹慎的人都落下一身傷。


  “我帶了藥,幫你處理一下?”年未已問他。


  魏子虛回答:“不用,等它自己長好就行了。”


  他一張口說話又湧出不少血,年未已微微皺眉:“你不疼嗎?”


  魏子虛看他一眼,嘴角上勾,似乎輕笑了一下,用浴袍裹住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他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話,年未已聽不清楚,魏子虛也許隻是在對他自己說。


  “隻有疼痛,不會讓人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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