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導演
年未已現在回想起魏子虛在“千王之王”中的表現,確實符合他一貫的手法。
他先隨波逐流,低調行事,等一個契機把他推到眾人眼前,再暴露出自己撇腳的演技。配合視線下移,呼吸加重,手掌緊貼褲縫等細微動作,使人信服這是他刻意掩飾時的表現。跟Mick唬牌時,他盡力做到胸有成竹,又若隱若現透露給Mick他在心虛。為了避免輸光籌碼出局,他鋌而走險加入了“黑傑克”的規則,卻在見到道具時受驚,坐實了他這是走投無路的無奈之舉。
他打造了一個不擅長掩飾情緒的形象,而後不斷加固這個形象,直到最後一輪,這個形象竟然如此自信,“發自內心”地認為這把穩贏,不再掩飾情緒,下多大注也不緊張,安安心心地等著結果。但事實是,魏子虛從沒有掩飾什麽,他把自己的點數都通過表演告訴Mick了,隻要Mick還在這套模式裏,他想要從魏子虛的表現推斷他的點數,得到的隻是魏子虛想要讓他相信的點數,實際抽到的點數根本不重要。
魏子虛沒有跟Mick賭,他從一開始就在逼Mick認輸。
但年未已想不明白的是,加入“黑傑克”規則後第一輪,直接拿他的命做賭注不就可以了,正常人承受不住殺人的壓力,那時候大家沒有見識DEATH THEATER,對DEATH SHOW的殘酷一無所知,Mick很大可能會停手,滿足於排名第二。
所以魏子虛沒必要真的口含三棱刀,導致現在連治都不好治。
“隻有疼痛,不會讓人厭倦。”
魏子虛說出這句話,讓年未已重新思考,如果無法用邏輯解釋魏子虛的行為,隻能歸為異常行為。異常行為與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密切相關,而魏子虛流露出一種自毀的欲望,自毀正來源於極度的自我厭棄,往往是嚴重心理問題伴隨的外顯狀態。
年未已沒有從王局那聽說魏子虛這種狀態,而且,魏子虛有些傷疤作為刑警來說並不常規。
他不禁想知道:在魏子虛失蹤的三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魏子虛導演了三年DEATH SHOW,又重新以玩家身份參加DEATH SHOW。
為了遊戲公平,從他決定進入DEATH SHOW起,遊戲環節和規則的調配就對他保密。director加入DEATH SHOW,是很大的噱頭,魏子虛知道股東們會利用這點吸引點擊率,也清楚比起看他一路順風順水,觀眾更想看他飽受煎熬,痛苦不堪。出於這層考慮,他的處境可能比其他玩家更加危險,再怎麽謹慎都不為過。而且遊戲本就涉及互動,所有玩家的行動互相影響,魏子虛根本無力左右遊戲走向,雖然他比這裏任何一人都要了解DEATH SHOW,也無法保障自身安全。
他查看過這一場的玩家資料後決定加入,沒有解釋原因。魏子虛為自己的缺席做了充分準備,備份了語音庫,讓彭岷則根據情況播放錄音。設計好每個玩家的DEATH THEATER,燈光、音響和仿生機器人的配合編成既定程序,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其他玩家時,心裏便清楚他們每個人的死法。
這種感覺很奇妙,因為魏子虛和其他人交往的過程,就是看著他們逐漸走向他設計的死刑。
不過,資料隻記錄了玩家逃過法律審判的罪行相關,沒有更多細枝末節,像性格、愛好、生活習慣這些,魏子虛統統不了解。現在和他們麵對麵,仿佛是資料中的人物增加血肉,一點一點在他眼前飽滿起來。一想到他可以坐在台下,欣賞玩家在DEATH THEATER過程中的反應,就連魏子虛也不禁既期待又緊張,畢竟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遠比殺死一紙資料來得震撼。
成為director以後,魏子虛才開始理解安布雷拉,理解他為什麽那麽希望DEATH THEATER開幕。
當然,魏子虛除了提防不懷好意的股東和觀眾,現在還要麵對一個棘手的隊友。
年未已眼巴巴看魏子虛換衣服,見魏子虛沒空招呼他,就安靜如雞地走進門,一屁股坐在魏子虛床上。
魏子虛沒有見過擅闖別人房間還這麽理直氣壯的人。
年未已坐得舒坦,抬頭發現魏子虛盯著他看,掛著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用多說,想必是被他的新造型迷住了眼睛,年未已狀似不經意地捋了一把頭發,留給魏子虛一個四十五度角側顏。
魏子虛醒悟道:“你這發型?”
年未已:“怎麽樣,是不是很適合我?又成熟又帥氣。”
魏子虛:“又什麽又帥氣?”
“你說你是個導演,”年未已機靈地移開了話題,“魏導的大作都有哪些,我去欣賞一下。”
提到本行,魏子虛商業性地笑了笑:“談不上大作,都是小成本電影,什麽題材票房高拍什麽。你直接搜‘魏子虛導演’就可以了。不過最近這些小鮮肉演技不行,演不出我要的效果,所以評分都挺低的。”
“哦,對了。”魏子虛重新拿起吹風機,似乎想到了什麽,補充道:“這裏的電子設備連不上互聯網,我剛才在電腦房看了,隻有局域網可以用,估計你查不到了。”
“那真是有點可惜。”年未已毫無誠意地說。
他在魏子虛吹頭發的間隙,抬眼打量了一番魏子虛的房間。整個房間是扇形布局,浴室大且整潔,靠近浴室門邊貼著一個大衣櫃,麵對鏡子,魏子虛現在就是站在衣櫃和鏡子中間吹頭發。年未已看向房間內部,扇形的外沿是整麵牆的落地窗,窗簾輕薄,能看見窗外蔥鬱的植物。室內整體色調是淺灰色,條紋地毯觸感柔軟,還配備有自帶植物熏香的加濕器。這房間的配置和年未已的很像,也許別人的也差不多。
與其他樓層相比,一樓的設計很像度假酒店。
魏子虛吹幹頭發,套頭穿進去短袖衛衣,提上一條寬鬆的運動短褲,大拇指一指門外:“去吃飯嗎?”
“要吃!”年未已讚同。
年未已跟著魏子虛走出門外。其實魏子虛的習慣沒有變,私下裏對衣著和外形不太講究,方片褲衩配涼拖就敢下樓買飯。但得益於先天優勢,年未已看他穿方片褲衩都挺順眼。比如現在,魏子虛踩著涼拖吧嗒吧嗒走在他前麵,身上帶著房間裏植物熏香的氣味,眉目濃麗,再加上一頭羨煞年未已的濃密黑發,給他恍如昨日的熟悉之感。
“魏導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混娛樂圈的人。”年未已說道:“不過魏導感覺很樸素,不像圈內人。”
魏子虛麵不改色:“我們娛樂圈,最近流行返璞歸真。”
DEATH SHOW的本質是凶殺真人秀,魏子虛一直追求它的娛樂性,但是以“娛樂圈人士”自居,這也是第一次。魏子虛認真想了想,他的工作是設計出吸引眼球的節目,相當於製作人,那確實是半隻腳踏進娛樂圈了,隻不過總感覺跟他印象中的娛樂圈不一樣。
“你不覺得這裏像度假村嗎?”兩人走上磚石小路,年未已問道。
小路寬敞,磚石嵌在泥土裏,縫隙間長出嫩綠的苔蘚。路兩旁放置了長椅,枯萎的棕櫚樹立在長椅背後。整座設施內維持恒溫二十二度,年未已脫了白大褂,黑襯衣解開領口一顆扣子,下身穿一條灰條紋西裝吊帶褲,正走在魏子虛身邊東張西望。
魏子虛回答:“嗯,有點。”
年未已:“我很久沒休假了,在這裏度假感覺不錯。”
魏子虛笑了一下,看向遊樂場模型:“怎麽會有人想在這裏度假,趕緊逃命還差不多。”
年未已卻說:“逃出去,還不是沒完沒了地工作到死。外麵的生活也不比這裏輕鬆多少,他們都想逃到外麵,但我覺得我們現在是從外麵逃到了這裏。”
他的話留給魏子虛很多引申空間,一副想聊天的架勢。
本來想聊天也沒什麽,但魏子虛的舌頭一動,就溢出滿嘴血。他出門搭了條白毛巾在肩膀上,說幾句話就要擦一下,白毛巾上開滿血梅花。年未已在一邊喋喋不休,魏子虛把毛巾折疊到靠近年未已那一側肩膀,強調它的存在感。
“魏導,你搭毛巾的方式.……”年未已敏銳地察覺到了“好像剛搓完澡的京兒爺啊。”
這人什麽眼色!京兒爺魏子虛剛要發作,年未已嬉笑著說出下半句:
“等你變成老頭子,我拿著退休金無所事事的時候,拎六七籠八哥去陶然亭碰麵,北京的夏天熱,我們一人搭一條白汗巾遛鳥。”
魏子虛一頓,未出口的話噎在喉嚨裏。陶然亭在他小學校附近,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倆糟糠老頭兒遛鳥的情景立刻浮現在眼前。變老?魏子虛從沒想過自己會變老,他對自己的未來不抱期待,也想象不出。可是年未已隨口一說,就是那麽具體的生活。
更讓魏子虛驚訝的是,他並不討厭那種生活。
“煮了方便麵,你湊合吃吧。”Mick盛出兩盤子方便麵,用咖喱芝士醬一拌,推到Jin麵前。
Jin一手攥著一根筷子戳麵,怎麽也戳不起來。Mick看不下去,塞一根叉子到她手裏:“別用筷子,我都不會用,更別說你了。”
於是Jin換了叉子戳麵,麵條從叉子縫隙溜走,湯汁濺了Jin一臉。Mick隻能站起來,握著她的手教她:“你這樣插進麵裏轉一圈,卷起一坨麵,就能吃進嘴了,知道嗎?”
Mick教完,Jin嚐試了幾次,最後還是嫌麻煩,口手並用,看得Mick眉頭高皺,食欲全無。
“真是,你又不擅長動腦子,又不擅長說話,連吃飯都不擅長,你到底有什麽擅長的事啊?”
年未已兩人進入二樓大廳,整個大廳裏就隻有Mick和Jin在,他們正坐在噴泉旁的遮陽傘下吃麵。
Jin背對他們兩個,頭快要埋到盤子裏去,估計吃相不太雅觀。Mick坐她對麵,本來就高的眉頭擰得更高,眼窩陰影加深,覆蓋住碧綠色的眼睛。
年未已覺得Mick有哪裏不一樣,定睛看去。歐洲氣溫低,他來的時候穿著針織外套,現在換成尖領T恤衫,胳膊和胸口的肌肉形狀飽滿,是肩寬腰細倒三角身材。
“之前沒看出來,他身材這麽好。”年未已說道,沒有得到魏子虛的回應,他轉頭看去。
魏子虛眼睛都直了。
年未已才想起來,魏子虛就好肌肉男和胖女人這口,大學時的交往對象都是那種類型。
魏子虛和Mick在“千王之王”裏有些齟齬,但他完全沒顧忌那些,徑直向Mick走去。年未已被勾起某些不好的回憶,以前每次有合魏子虛眼緣的男女,他都是這樣拋下年未已去找樂子。不過年未已也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去宋何身上拿吃的。
“在吃飯?”
魏子虛來到Mick桌邊,用英語問道。Jin不受影響地繼續抓麵吃,Mick對魏子虛沒好感,回問一句“什麽事?”
“也沒啥,看你們在吃麵,想問問是從哪裏拿的食物。宋何身上隻有甜點,我不愛吃甜食。”
“那裏。”Mick指向廚房櫃子,“速食品在櫃子裏,冷凍食品在矮冰櫃,蔬菜和生鮮在雙開門冰箱。”
“嗯,謝謝。”魏子虛禮貌地道謝。他撩撥人的經驗豐富,有一萬種方法讓對話進行下去,但現在不是一個好時機,因為他口腔裏血水滿了,像含著蝌蚪在說話。而且Mick對輸給他耿耿於懷,眼神帶著敵意。
魏子虛問完,識相地離開他們這桌,走去開放性廚房。
宋何的蠟像分區擺有各種類別的甜點,從軟糖到巴菲特冰淇淋不一而足,甚至攤開的左手中還有個巧克力噴泉。年未已抱了滿懷草莓撻和香草蛋糕,盛在精致的小茶碟裏,給自己倒一杯濃縮複原乳,香甜氣息魏子虛在五米外都能聞到。
魏子虛口輕,太甜或太鹹都無法下咽,此刻嫌棄地繞過年未已,去櫃子裏找到一盒固體紫菜湯,微波熱上。
“有一點我覺得挺奇怪,是關於DEATH THEATER的。”年未已開口說,成功吸引了魏子虛注意。
“宋何的DEATH THEATER,到後來一切都失控了,隻有安雅保持著最初的樣子。”年未已舉例說:“如果把安雅瘋魔化,變成恐怖滲人的形象,帶給宋何心理壓力,不是能更好地折磨宋何嗎?”
“利用投影,director很輕鬆就能做到吧。可是他沒有這麽幹。”
年未已猜想道:“也許小女孩的形象是director心中美好的事物,他一絲一毫都不舍得玷汙。”
微波時間到了,報時器一直響,但魏子虛仿佛聽不到,注意力全在年未已的話上。
“如果真的是那樣……”年未已挖出一顆草莓,送入嘴中。新鮮草莓酸甜多汁,年未已享受地微眯眼睛,嘴唇沾上了草莓汁,鮮豔異常。他伸出舌尖舔掉嘴角的奶油,笑著對魏子虛說:
“我們的director,是一個幼稚的家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