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漫長無聊的夏日午後,突然就像池塘裏被投入了石子兒,變得生動起來了。


  不,也許是投了一顆核彈。


  “你還問我是誰!!”楚英縱怒極反笑道,“你是不是故意堵著我,想要氣死我的?從昨天開學到今天,我一共看見你三次,每一次!每一次你都假裝無視我!像我這麽英俊的臉,你好意思說不記得?啊?”


  話很多。


  時夜想了一下,認為這段對話需要耗費太多時間,於是說:“哦。”


  ——哦?


  楚英縱天靈蓋都快被氣飛了,怒吼道:“哦你個頭!”


  這回聲音實在太大,驚動了谘詢室裏駐守著的心理老師,急匆匆推開門道:“怎麽了呀,是新同學來啦?”


  楚英縱手指著時夜道:“不是新同學,是是是是是一個棒槌!”


  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心理老師忍著笑道:“好了好了,都是誤會,同學之間能有什麽矛盾?先登記一下,然後趕緊進來吧。”


  有老師在場,楚英縱磨著自己的後槽牙,還是強行忍了下來。


  他抹開麵前的登記冊子,陰惻惻道:“喂,名字?學號?”


  時夜沒有說話。


  楚英縱不耐煩地一拍桌子:“名字!!”


  時夜仍沒有反應。


  楚英縱氣死了,抬頭去看,卻突然一愣。


  隻見時夜細碎的劉海下,一雙深海般幽靜的雙眼,正在專注地看著他。


  目光交接的一瞬間,楚英縱仿佛突然踏入了一個異常寧靜而深邃的世界裏。


  刹那間無關寒暑,更沒有多餘的情緒。


  時夜從未與他置氣,他就像一個永恒的旁觀者,理智地觀察著周圍景物的變化而已。


  “喂……”


  楚英縱本能地發出聲音,然後下一秒,就發現時夜移開了目光。


  時夜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連上了谘詢室的wifi,接著轉身就走開了。


  楚英縱還有些沒回過神來,看著他的背影踏入了1號谘詢房間,又關上了門。


  突然,楚英縱意識到了什麽,回頭看去——


  在他的腦袋後麵,是牆上貼著的wifi密碼,剛才時夜就是在看這個東西。


  楚英縱:“……”


  時夜踏入了房間,關上門。


  室內並不寬敞,隻是作為諸多谘詢室之一存在的交談場所。


  裏麵有一張小茶幾,前後三個舒服的單人沙發,還有一盆綠植,桌上已經擺好了兩杯熱水。整個房間為明亮的暖色調,給人一種舒適感。


  心理谘詢老師已經坐在了對麵,笑容親切地問:“同學,請坐。你有什麽事情想要谘詢呀?”


  時夜沉默地坐在了她的對麵,然後低頭打開了手機。


  心理老師:“?”


  過了大約五分鍾。


  心理老師終於確定了:時夜應該不是來做谘詢的。


  從頭到尾,他並不說話,甚至與谘詢師沒有任何程度的交流——哪怕是眼神交流。


  他簡直像是來蹭空調和wifi的,拿著手機就靜靜地坐著。


  心理老師的笑容漸漸端不住了,再一次地問道:“同學,你好?如果你沒有什麽事的話,老師就先去忙別的工作了?”


  此時,時夜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眼睛微眯。


  他看到,在她麵前精致的香檳色手機上,停著一隻惡魔。


  它隻有巴掌大,由半透明的流暢線條組成了瘦小佝僂的身體,有著彎曲的犄角、猩紅發亮的尖爪和醜陋的麵孔,一對暗紫色的蝙蝠翅膀,隨著它的動作時不時地隱沒入周遭的環境裏。


  它在操弄著手機裏的數據之河,用細長的爪子勾出其中的線段,湊到自己的鼻孔前,陶醉地將它吸收進去。


  “同學,你在看什麽嗎?”心理老師再次困惑地問道。


  時夜看著這隻惡魔,淡淡地說:“我看見……一些東西。”


  心理老師的神色變得嚴肅了起來,說:“你看見什麽奇怪的東西了嗎?是一直能看見,還是偶爾看見?是入睡前看見的嗎?那有沒有聽到什麽?能不能跟老師詳細說一說。”


  然而,時夜再次沉默了。


  他幽深的目光並沒有落在她的身上,隻是看著小惡魔向著自己齜出細密而鋒利的牙齒。


  ——人們看不見這樣的東西,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他們都永遠看不見。


  最後,時夜說:“有人在監控你的手機。”


  顯而易見,心理老師對這句話感到非常驚訝,她問道:“啊?什麽監控?”


  她拿起自己的手機,有些迷茫地將它解鎖,然後漫無目的地滑動了兩下。


  突然間,她意識到了一件事:


  代表攝像頭的紅點,是亮著的。


  ——她沒有打開攝像功能,但是手機一直在進行拍攝,這是怎麽回事?


  她驚出了冷汗,下意識地將手機摔回了桌上,驚慌失措地抬頭問道:“這是什麽,我的手機是中病毒了嗎?怎麽辦啊,有人……有人拍到我了嗎?”


  小惡魔露出了肆意的笑容,隨著攝像頭的紅光,向上爬到了她的肩上,愜意地用利爪撫摸著她的側臉。


  是的,有人在偷窺她。


  她仰賴生存和工作的手機並不安全,很多手機都並不安全,但人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他們隻關注價格、性能、外觀……那些在他們的認知範圍內的東西。


  時夜重新低下頭,打開了自己的手機,對她的聲音不作任何反應。


  她隻能稍作鎮定,連忙將手機強製關機,然後一把抓起走向了室外,想著去找一家手機店弄清楚這個問題。


  谘詢室裏頓時隻剩下時夜一個人了。


  他低低地呼喚:


  【琴鳥。】


  隨著琴鳥清脆的鳴啼聲,燥熱的現實世界再一次向四麵八方褪去了。


  這棟五層高的舊樓宛如一個立體的圖紙,由五彩的線條組成整個框架,其中充斥著WIFI特有的波紋和數據。


  這片網絡有被侵入過的痕跡。


  這很正常。


  像心理谘詢室這樣的公共設施,每年、每個月、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可以隨意到訪,免費且輕易地獲取到網絡權限,他們當中隻要有一個帶著惡意和技術而來,就能留下危險的木馬。


  琴鳥很快也得到了這片網絡的權限。


  時夜找到了對方留下的木馬,嚴格來說那並不是一個木馬,隻是通過精密的手段嗅探或者是替換了某些通過該網關進行訪問的流量。


  時夜啟動自己的虛擬機,模擬著一個新手機的操作——


  他連接上這個wifi,然後請求訪問一個正常的網站。


  他很快看到了:小惡魔仿佛嗅到了他的動作,依附在那數據流上,用畸形的四肢快速爬了過來。


  然後,通過其中一個常用APP的漏洞,它成功一頭紮入了虛擬機的係統中。


  時夜切斷了虛擬機的對外通道,就宛如關上了鐵門,將小惡魔困在了其中。


  虛擬機就是一個堅固的鐵籠,小惡魔在其中左衝右突,肆意進行著破壞,然而那都不過是鐵籠裏紙作的裝飾品而已。


  而通過觀察這個俘虜的動作,時夜找到了它賴以入侵的漏洞。


  那是一係列由BD公司出品的APP,主打搜索引擎和社交社區等內容,卻有著一個共同的後門漏洞,會始終打開設備的兩個固定端口,以接收來自BD公司的部分服務——可是,卻沒有很好地保護著兩個端口的安全。


  城堡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


  就像設備的安全性,總是容易被自己的軟件打破。


  任何手機上隻要安裝了BD的任何一個APP,就會擁有這個漏洞。


  就像這位心理老師一樣,手機內的一切信息都被肆意攫取,甚至還有開啟攝像頭後的隱私問題……


  而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隻是安裝一個APP,連接一個WIFI而已。


  嗶嗶。


  時夜關閉了這台虛擬機。


  小惡魔便永遠地被封存在了鐵籠子裏,被凝固了時間。它還帶著栩栩如生的猙獰表情,化為了時夜的收藏品之一。


  他將它命名為:WormHole。


  在時夜的收藏櫃裏,它是第423個漏洞。


  ……


  下午17:00整。


  時夜打開心理谘詢室的門,沉默地向外走去。


  夏日的午後依舊炎熱,門口也沒有人願意久留,隻有時夜的腳步聲在穩定地響起。


  突然,時夜的麵前出現了幾道人影,攔在他的去路前。


  時夜並不理會,就想繞行過去。


  然而,對方就是奔著他來的,再次擋在了他麵前。


  時夜微微抬起頭,雙眼露出了帽子的簷角,目光卻依然沒有聚焦在對方身上。


  楚英縱看見對麵麵無表情的帥臉,就覺得一陣牙癢癢。


  他做出凶神惡煞的表情,粗聲粗氣地說道:“能看見人了?你小子,挺拽啊!”


  死黨文白、方元凱分別幫腔道:“就是就是,竟敢不把縱哥放在眼裏!”


  “你小子算哪根蔥,還不快給縱哥認錯道歉?”


  時夜仍沒有反應。


  楚英縱“哼”了一聲,說:“道歉就免了,‘小學弟’也沒有做錯什麽,但就是你這個態度讓我很不爽!”


  他伸出手想去揪時夜的衣領,但中途又覺得好像有點過分,就改為戳著他的胸口。


  時夜順著這根手指,看到楚英縱意氣飛揚的年輕麵龐,平靜地說:“讓路。”


  “偏不。”楚英縱揚起臉,仿佛在刻意占據他的視野,“現在終於能正眼看人了?”


  時夜:“……”


  確實,他看人的時候很少。


  像現在這樣,被迫去看一個人的時候就更少了。


  時夜淡淡地問:“你想要什麽?”


  “不要什麽。‘小學弟’~”楚英縱很得意地加重著最後三個字的語氣,“隻要你看著我,乖乖地叫一聲‘學長’,我就放你走。”


  按照他的觀念,他們現在是在“吵架”。


  讓對方叫“學長”,就相當於要求對方示弱,四舍五入就是認輸了。


  但如果對方不肯,那就輪到楚英縱來“懲罰”小學弟了。


  然而,時夜確認了一下後,徑直看向他的雙眼。


  他薄削的雙唇開合,聲線低沉而磁性,斜飛的劍眉淩厲如舊,目光如寒潭般深邃,要將其中的身影浸沒。


  “學長。”


  轟。


  楚英縱完全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感到渾身的血流都向上竄,全部湧進了腦袋裏,脹得人發懵。


  腎上腺素突突地在泵,他心髒跳得奇怪,手心裏還莫名地出汗。


  ——這、這小子怎麽能突然這麽乖啊?


  “哦、哦……”


  楚英縱的嘴巴不受控製,像金魚一樣開合,又不知道說什麽。


  死黨文白也有點愣了,回頭道:“縱哥,他叫了,咋辦?”


  楚英縱將冒汗的手放回褲兜裏,嘴裏依舊維持著凶狠的語氣:“叫都叫了,那那就放過他咯!”


  “哦……”文白撓著後腦勺,讓開了道路。


  時夜沒有多說一個字,接著便和他們擦肩而過,繼續向外走去,似乎這隻是一段不起眼的小插曲而已。


  但他經過的瞬間,楚英縱好像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


  是年輕男子的荷爾蒙,可能還夾雜了空調的涼意,或者還有清冽的金屬或者書本的味道。


  好神秘。


  楚英縱感到胸中生出一股衝動,而且沒法克製。


  他猛然回過身,一把抓住了時夜的胳膊,對著他叫道:“喂,小學弟,學長請你吃飯怎麽樣?”


  時夜的腳步於是一停,回過頭來看楚英縱。


  他毫不猶豫地答道:“不。”然後眉頭微皺,掙脫開楚英縱的手臂,向外走掉了。


  楚英縱身體裏的腎上腺素迅速被殲滅了。


  他呆在原地,還聽見文白問:“縱哥,這小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誒?縱哥你怎麽臉這麽紅,是不是中暑了啊?”


  “中、中你個頭。”楚英縱猛地回過神來,抬起手背狠狠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熱死了,走了!去二食堂吃涼粉去了!”


  “哦,好啊好啊。”


  “嘿嘿,縱哥好厲害啊,一出馬就讓這小子服軟了。”


  一行三人繼續向食堂進發,隻是,為首的楚英縱似乎變得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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