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等門簾子放下, 李貴到外頭窺了窺,回來點點頭。
昝寧說:“這宮人是伯父送來的?”
禮親王不屑地說:“長得又不好看,送進來幹什麽?”
要送也得是穎貴人那樣的檔次——男人最該了解男人, 至少他這麽認為的。
昝寧笑笑不語,然後道:“伯父一定要見朕才肯供述, 不知見了朕倒要說什麽?”
禮親王默然了一會兒, 說:“奴才知道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條了。最毒婦人心, 我當年就該了然她的性子,不該懷著妄想,以為她安於在慈寧宮享樂, 不必做幹政這樣辛苦的事。”
昝寧亦默然, 好一會兒垂下的眸子直直地盯了過去,冷笑道:“原來你要見麵,是為了中傷和挑撥?”
禮親王雖然是階下囚, 跋扈暴躁的脾氣豈是一時半會兒就改得了的?何況他對生死又不那麽在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此刻還有什麽好畏懼?頓時挺起了胸膛, 跪著也跟要衝過來揎臂一樣:“中傷?!挑撥?!她死了值當我的一條命?我不過是輸了,我對朝廷、對社稷、對祖宗是絕無半分抱愧的!”
皇帝幽幽說:“僅就任用吳唐這一撥人, 就談不上‘無半分抱愧’吧?”
禮親王像炸飛了的二踢腳,崩了第二響之後已經精氣神都散了, 直愣愣地看著昝寧這個弱冠的小子,半晌才說:“可是……朝廷剿滅撚匪, 我在軍機處也不能抹煞我的功勞吧?”
昝寧說:“撚匪鬧了幾十年, 根子在哪裏?無非就是上行下效——一個‘貪’字!上下沆瀣一氣,刮得老百姓活不下去,一場黃河水患, 逼死了多少百姓家?聽說有地方菜市上買的是人肉!伯父縱然有功,治了那個‘標’,又何從治這個‘本’?”
禮親王虛弱地說:“皇上,您這還是……腐儒之見!朝堂要撐起來,怎麽能沒有這些能幹的官宦?朝堂的軍餉發不齊,官員的俸祿養不起家人,你叫誰給你認真做事?!外頭洋槍洋炮進來,帶著洋人的那些邪說一道進來,沒有吳唐這樣殺伐果決的能員,誰給皇上您治平這個天下?”
他也是說到傷心處,突然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裏流出來:“奴才確實不是完人。但奴才在戶部、在軍機處沒有做忤逆謀叛的事,奴才隻是嫌太後指手畫腳的那些東西可笑,嫌邱德山那種小人搜刮扒剔的模樣可笑,嫌……嫌皇上您年紀輕不懂事,治不好這麽大、這麽好的一個國家!”
昝寧隻覺得他的邏輯簡直可笑。
他歎了口氣,問:“伯父想朕赦你?”
禮親王張著嘴愣在那裏,好半天才拿缽頭大的肥碩拳頭砸了砸金磚地,唉聲歎氣:“我知道那老娘們是不會放過我的。”
停了停又說:“什麽十六樁大罪,全是無稽之談!奴才屋子裏帶五爪龍的袍子,是先帝賜下的遺念兒,不是什麽意圖造反!奴才有時候對皇上不大敬重,是奴才昏聵,但絕不是不把您放在眼裏。唯有……”
昝寧說:“查抄出來的,你在給其他人的信裏不止一次地中傷太後,總是真的吧?太後畢竟是先帝的嫡妻。”
禮親王半日才說:“奴才不認為那是中傷。不錯,我是和軍機上、宗人府,乃至關係不錯的幾個封疆大吏談過‘禦賞’印章的事,畢竟先帝遺詔太後執此印,隻是監督軍機處幾位輔政,沒有讓她垂簾聽政、幹政。”
可惜,自己當年為貪欲所禍,想著要把政見不合的張莘和擠出中樞,把掌握禁軍軍權的駱天馳打翻在地,隻有找太後納蘭氏合謀,借重太後的鈐印,越過軍機處核準懿旨的步驟,直接以“劉後垂簾”的典故鼓吹了太後垂簾聽政的合理性。
太後一旦嚐到了權力刀鋒上的血腥甜頭,哪裏肯輕易放手,即便為了家族的長盛不衰,她也必然是把最重要的權柄捏在手心裏。
結果他今天被權力和貪欲反噬。
昝寧隻聽見禮親王一遍又一遍地捶地歎息,終於,他再次開口,已然平靜多了:“奴才自知逃不過一條命去。當年鼓吹太後垂簾聽政,就應該想到有今日的下場。大丈夫一條命算什麽?我不要了!但是,便為國家計,奴才也要說:皇上早就親政了,這些年政務處置得也不錯,犯不著那老娘們掣肘。請皇上發上諭,收回太後手中的‘禦賞’印!要節製皇上,不應該靠個無知惡毒的老娘們,得靠群臣,靠清流,靠民望!”
昝寧好笑似的:“伯父,咱們是一個姓的人,朕今日也信你,請你到養心殿來聊聊。你能看得開生死,朕由衷佩服你。但是你今日要朕發上諭收回太後手中的‘禦賞’印,朕以什麽名目來收?納蘭家掌著步軍統領衙門,太後又是母輩,一個‘不孝’的名聲就夠壓死朕。”
禮親王道:“隻要皇上有心,奴才拚著這條命助您一臂之力!”
昝寧皺眉沉吟了一會兒。
禮親王冷笑道:“不錯,我也沒那麽大氣,我就是要報仇雪恨——生不能報仇,死諸葛也能嚇死活仲達呢!奴才有遺折——這是朝廷製度許大臣死諫的——到時候您別害怕那邊的淫威,留中不發就行,不需要你和那老妖婆撕破臉。”
昝寧繼續沉吟,考量著其中自己的風險。
不得不說,有點心動了。
而禮親王的火上澆油終於起了效:“唉,奴才悔死了!她看著麵善,其實毒得不行:借刀殺人種種,用得極溜,當年後宮‘幹淨’得要命,便是她的手段。當年聖母皇太後去世,奴才就知道這個老妖婆沒有什麽下限。可惜自己警醒得晚了!”
最後一句,昝寧容色大變:“你說什麽?!”
禮親王抬頭說:“嗬嗬,聖母皇太後英年早逝,皇上隻顧了傷心,沒有求索過實情?”
昝寧已經如雷轟頂,半日說不出話來。
他瞪著禮親王一張一合的嘴,知道禮親王在說話,卻根本聽不見這個人在說什麽話。耳朵裏“嗡嗡”的,整個腦袋都像被浸在水裏,人已經透不過氣,胸口憋得發悶。
好容易見禮親王閉了嘴,而李貴已經在他身後,輕輕地撫著他的後背。
昝寧扭頭,瞪著紅紅的一雙眼問李貴:“這是真的?!”
李貴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卻隻能警告著:“萬歲爺!”
昝寧內裏餒然,半日說:“好吧,帶皇伯父回宗人府吧。”
禮親王艱難地起身,幾個小太監把鐐銬給他重新纏上,走一步就是鋃鐺之聲。昝寧看著他伯父的背影,那高大的胖子,腰圍依然粗大,但背卻弓了起來,華發幼細,看著頓顯蒼老之態。
意氣風發的人,可以轉瞬間變成這個模樣。
所以,即便是他昝寧這樣的一國之君,也可以被權力撕咬拉扯成一團汙泥。
李貴看昝寧死死盯著禮親王背影,然後又死死盯著門簾的神情,心裏有些擔憂。他揮退裏麵幾個小太監,囑咐他們“管好自己的嘴”,然後關好門重新上前說:“萬歲爺,您可不能這個樣子!”
昝寧說:“你為什麽以前不告訴朕?!”
“告訴皇上什麽?”李貴反問,“宮裏亂七八糟的傳言還嫌少嗎?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謠言,奴才就都傳給您?疑鄰盜斧的故事講了兩千年了,萬歲爺就不怕自己早早地背著惡名再無翻身之日?”
“混賬!”昝寧此刻聽不下去,用力把桌上的茶碗掃下去,跺腳怒罵道,“朕要你教訓?!”
李夕月這盞茶泡得真好!龍井的清芬異香從砸碎的杯子中傳了出來,彌漫在西暖閣中,竟然比龍涎的氣息還要奪先聲一般。
李貴並不懼他這火氣,隻是安撫地說:“哎呀,這碗茶可惜了,奴才讓李夕月另外泡一碗來。”
拔腳就出門了。
因為是叫李夕月去了,昝寧那一肚子無名的火氣居然也就憋著發不出來了,一個人尚未能從極度的震驚和憤怒中緩過神來。
李貴到了西暖閣外。暖閣雖然隔音很好,但架不住砸杯子的動靜太過尖銳,外殿的侍衛和護衛們都是眼觀鼻、鼻觀心,故意做出“我什麽都沒聽見”的樣子。
李貴對一旁他的徒弟跺跺腳,大罵道:“你是什麽眼力見兒?西暖閣裏不用打掃麽?”目光巡睃過外殿一圈兒人,一句對他們的警告都沒有。
他轉而往茶房去。
宜芳在火爐前猶自後怕,聽見門響就渾身篩糠似的。
她抬頭看見是李貴,抖索著問:“李……李總管,萬歲爺那裏有什麽……什麽事啊?”
李貴冷著臉說:“杯子都摔了!”
宜芳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接下來是不是會拿自己“作筏子”。
李貴卻轉臉向李夕月:“再泡一碗去吧。今兒他心情不好,咱們做奴才的挨打挨罵都是天恩,能給萬歲爺出氣、分憂,都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李夕月正擔心著昝寧呢,點點頭應和道:“可不是。不過宜芳嚇壞了,還是我去吧。”
宜芳感激地看著她。
等李夕月離開,李貴搖搖頭說:“宜芳,萬歲爺身邊這些宮女兒,夕月真是脾氣性格極好的,也肯擔當,對你真和對自己徒弟似的。”
宜芳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又把嘴閉上了。
李貴笑道:“其實呢,你也不用解釋什麽,人生在世,誰沒點說不出口的為難呢?但是吧,總要權衡,害了人是一方麵,害了自己更是可悲,對吧?”
宜芳眼淚汪汪的,哭了一聲又趕緊自己捂住了嘴。
李貴也有耐心,在她旁邊閑做看水的樣子,慢慢等她說話。
宜芳猶豫了很久,才說:“我阿瑪是正藍旗的包衣佐領,但我額涅……是納蘭氏的家生子奴才……”
李貴回過頭,好像並不驚異:“啊,是這樣,各旗下通婚,這並不是稀罕事,你也不用擔心。”
轉而突然又問:“太後老佛爺許你什麽了?”
宜芳搖搖頭:“不是,奴才的額涅,曾經是皇後娘家的陪房丫頭。”
李貴眉棱骨微微一挑,而後淡淡地拖了公鴨子般的長腔調說道:“如今他們鬧掰啦,你呀,明哲保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