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卻說李夕月端著茶盤到了西暖閣。幾個小太監大氣也不敢出地在收拾地麵, 把碎瓷和茶葉沫子擦拭幹淨,再用幹墩布一圈一圈地擦幹金磚的地麵,擦到鋥亮為止。
昝寧目光失焦, 呆呆地不知道望向哪裏。
李夕月隻能把茶碗放在他手邊,低聲說:“萬歲爺, 用口茶水吧?”
昝寧的嘴唇都是幹燥起皮的, 但緩緩地搖搖頭。
李夕月悄然一歎, 此刻隻能陪著他,一會兒跟著他的目光看宣德爐裏嫋嫋升起的龍涎的香霧,一會兒又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四壁先皇們題寫的匾額, 最後目光落在天花板上。
閣子的天花板素淨, 沒有描繪的藻井,李夕月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陪著望了一會兒覺得好生無聊, 又擔憂他,目光便小心地睃回他的臉上。
兩個小太監打掃完畢要緊告退了, 李夕月這才說話:“萬歲爺, 遇到事兒了?”
“我難受得很。”他的話有氣無力的。
李夕月覷了覷他的神色,小心問:“身子骨難受?”
他搖搖頭:“不, 心裏難受。”
李夕月說:“心裏難受可得想法子排解排解,不然要憋壞的。您想玩什麽?蛐蛐兒、花卉兒、海東青, 或者貓貓狗狗的……我都伺候著。”
昝寧苦笑了一聲:“我什麽都不想玩。”看了她一眼,此刻連和她嬉鬧的心情都沒有, 隻不過看著她關切的目光, 心裏酸軟一分,又能強迫自己堅強一分。
“嗐!”他搖搖頭,“真想打人出出氣, 或許聽別人慘叫一頓,心裏就舒服了。你知道不,皇後現在就成天在儲秀宮裏打人,尤其是齊整些的小宮女,個個打得血淋淋的攆出去,估摸著也是聽見這些呼痛呻喚,心裏能舒服。”
李夕月不由退了半步。
昝寧好笑似的,隻不過笑起來依然是苦澀的:“放心吧,我又不會打你。”
李夕月陪著笑臉:“我知道,但是皇後這樣吧,肯定不好。”
“確實不好。”昝寧說,“我故意這麽放任著,就等著哪天跟她算總賬——就跟現在跟禮親王算總賬一樣。”
李夕月譎諫道:“所以咯,她這做法是不對的,皇上不能學。無論打了誰,那人必然是記恨,將來必然成話柄。”
“你這個老好人!”昝寧不肯承認她說得對,“那你想個幫我排解的法子?”
他冷笑了一聲:“你這生活在蜜窩裏的孩子,大概從來不曉得喪父喪母是什麽滋味!更不曉得,若其中還是人為的傾軋,會叫人傷心憤怒到什麽程度——我真是恨極了!這種痛苦,無可排解!”
李夕月看他頜骨都繃緊了,眉如利劍,眸子如閃著寒藍色的電光,笑意挑在嘴角是刻毒的。
她說:“唉,要說排解的法子,最有效的莫過於哭一場。”
“什麽餿主意!”他罵道。
正打算著欺負她一下出出氣,外頭李貴喊:“萬歲爺,慈寧宮那裏請您過去。”
李夕月有些擔心起來:“啊?剛剛才召見禮親王,慈寧宮這麽快就知道了?”
昝寧說:“她遲早會知道,但應該不是這會兒這麽快。估摸著是別的事。我去去就來,你放心,在慈寧宮裏,她還沒那麽大能耐把我怎麽樣。”
李夕月撫了撫他的眉心,說:“您這蹙著的眉,得平展一些——太後眼兒最尖,不定就浮想聯翩,起了警惕就麻煩了。”
昝寧在她的撫弄下,感覺眉心緊繃的肌肉變得鬆弛了一些,握著她的手指親了親,低聲說:“我曉得,這是做戲最要緊的時刻,不能叫她看出破綻。我的心思,也就你和李貴知曉。”
李夕月送走了他,其實心裏也煩亂,要了塊抹布,在東暖閣這裏擦擦,那裏撣撣,邊幹活邊想心思。
鐵色膽瓶裏插著蒼翠的鬆枝,而一旁並頭立著裝山茶的甜白瓷美人聳肩瓶,她細心地把兩隻瓶子上的浮灰撣掉,不覺已聽到外頭皇帝歸來的叫“吃”聲,趕緊收好抹布,在一旁盆裏淨了手。
接著便見李貴打起簾子,昝寧走了進來。
“萬歲爺。”李夕月指了指髒水盆,“我把髒水倒了去。”
東暖閣裏一塵不染,皇帝的眉頭也是平展的。
他點點頭:“順便泡菊花茶來。”
李夕月再次進東暖閣,昝寧的手裏已經握了一份奏折的夾片。
他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李夕月:“太後沒知道禮邸到養心殿的事。她和我講的是牽扯到的人的處置。”
他揚了揚手上那張夾宣的奏折夾片,笑得冷冷的:“主張趕盡殺絕,即便是她納蘭氏的族人,出了五服的也一概不論,一概不保。禮親王說得沒錯,最毒婦人心!她天天笑得慈悲;憐老惜貧,待宮人像個和善的老祖母;每年在雍和宮、廣濟寺和潭柘寺要捐多少香火銀子——其實也是個狠毒至極的人!”
禮親王在西暖閣被召見時李夕月不在旁邊,但此刻皇帝恨毒的神色,她猜也能猜出禮親王必然揭露了太後什麽驚天的秘密來,讓昝寧對太後從原來的敬畏變成了現在的仇恨。
“這……會不會是禮親王挑撥呢?”她磕磕巴巴地問。
“就是挑撥。”昝寧說,“但也不是空穴來風。這件事我也得去查,查清楚之前,沒法信她。”
李夕月尚不知是什麽事突然給皇帝帶來這樣天翻地轉般情緒的突變,他以往不大喜歡太後,大概嫌她管得寬而他自己卻隻能因為“孝道”受著管——就宛如一個孩子對專斷獨行的母親的那種不耐煩,但隻能忍受著一樣。
原來那種雖然討厭,但是是可以忍受的;現在卻徹底崩塌翻覆了,那是恨,赤.裸.裸的恨意。
李夕月躊躇著要不要再問得清楚些,而昝寧伸手說:“菊花茶呢?”
她趕緊把茶遞過去。
茶熱到微燙,泡開的菊花如一朵朵雲,一粒粒的枸杞浮在上頭紅得嬌豔,熱氣騰在昝寧的眼睛上,他覺得眼皮子被這熱氣熥得很酸。
他啜了一小口,然後回憶著說:“我親額涅啊,是個膽小自卑的人,即便先帝寵愛她,她也總覺得自己不配,從不敢越雷池半步。每次我下了書房去叩見她,她都是囑咐我要乖,要好好讀書,要聽師傅的話,要孝順先帝和太後。宮廷裏若有傾軋,她每每哆嗦著連聽都不敢,有時候抱著我哭,說‘額涅沒用……你生在這種地方有什麽好?’……”
李夕月看他迅速地低下頭,仿佛是在呷茶,但分明又見他眼睛裏一滴晶瑩飛快地落在杯子裏。
“萬歲爺……”她有些慌。
昝寧舉著杯子遮著臉,好半晌又說:“是啊,這個地方有什麽好?沒有鮮美熱騰的大餛飩,沒有紅豔酸甜的糖葫蘆,沒有那些自在與熱鬧,唯隻就是把人逼成毒蛇,把好人呢就逼死了、逼瘋了……”
他淚珠又一次往茶杯裏掉,肩膀抖得厲害,仿佛扼止不住了。
李夕月什麽都顧不得,上前抱住他的肩:“昝寧……”
她的下巴倚著他的頭頂,他渾身都在她懷抱裏顫抖,終於“嗚嗚”出聲,舉著的杯子傾側著,裏頭的菊花茶斜仄得潑出幾滴來。李夕月見下頭是他的奏折夾片,急忙伸手穩住了杯身。
他大概是難得這麽放縱地哭,聲音壓抑得極低,可是滿腔子的傷心都流瀉出來了。
李夕月本來挺會安慰人,但是這會兒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他才是,隻能盡力地讓自己軟軟的胸腹貼著他,給他一些柔軟的安慰。
過了好一會兒,他重新挺直腰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沒事了。”
“萬歲爺……”
昝寧說:“放心吧。”
停了停又說:“我額涅薨逝的時候,我也才登基幾個月,當時傷心啊,覺得天都塌了,覺得先帝去世我都沒有這麽難過。”
李夕月明白啊,他是六皇子,先帝諸子而已,對於先帝而言隻是幾分之一,父子的感情自然一般;但他卻是聖母皇太後當時唯一的孩子,母子雖不能在一起生活,但那種真切的關愛與孺慕,都是彼此的百分之百。
昝寧看著她,苦笑著:“禮親王要挑撥不錯,但也算不上離間,因為我後來想想,我母親在世,是兩宮皇太後垂簾,她再讓著納蘭氏,總有舌頭磕著牙齒的時候,何況納蘭氏忌憚她是我親生的娘。”
“這還是其一,其二呢,”他緩緩地回顧著往事,“我額涅薨逝後,我悲痛過度,一度無法上朝,無法叫起,他們稱我‘孝’,順便趁著我無力理朝的機會把朝中重要的人一步步地撤換。我師傅當年就是栽在這上麵,駱天馳也是。之後兩三年,我患了胃疾,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雖不是大病,卻有很多事情無法親力親為,等我發覺自己這個‘皇帝’已經是個傀儡、空架子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他眼中幽熒地光閃著,終於露出牙齒寒寒地笑了:“還好,今日的我不是當年的我。”
昝寧扭頭看著李夕月:“我……大概要打一個豪賭,輸了或許會萬劫不複,你願意不願意陪著我?”
李夕月愣了愣說:“我沒有什麽不願意,但是,打賭這種……是不是不靠譜啊?還是準備好了再說?”
昝寧笑了笑,搖搖頭:“這呀,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雖然我沒有必勝的把握,但是不用好這次機會,下一次還不知道等到什麽時候。”
“萬歲爺年輕,就算要等,誰還等不過誰呀?”
但昝寧現在不大願意聽她理智地勸諫,而是冷笑道:“不錯,論年紀她熬不過我,但是讓她舒舒服服地享滿天年?我豈不是對不起我親額涅?”
李夕月有點倒抽冷氣,但是不知道怎麽勸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