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番外 一命雙生
常生見到蔣誌傑的那一年,他六歲。
彼時,那昏暗的小屋子吱嘎的一聲,門被打開了,常曲安帶著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進來了。
常生對常曲安喊了一聲‘父親’,然後看向了那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
常曲安沒理他,把那男孩往裏一推。
門又關上了。
常安知道這男孩被常曲安帶回來是用來幹什麽的。
他們常家是個很奇怪的家族,祖上是曾是修仙一派,不過到了他們這一支就走了旁門左道,什麽巫術蠱術的都有涉及,就像他對常曲安的稱呼,也隻能是叫‘父親’,但他在這個父親對這些東西嗤之以鼻。
常曲安是他的父親,但隻是血緣上的父親而已,常生已經不記得母親長什麽樣,唯一的印象就是這個女人牽著自己往常家門口一放,說有事讓自己乖乖在這等她回來,但這一放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嗬,騙子。
常曲安自認倒黴,極不情願的讓他住了下來。
說是養,倒不如說就是有一個地方可以遮風的地方,避雨也談不上,因為一到大雨天就得拿盆接水。
不過好在,還是活下來了。
等大了一點,常生知道了他們這個家族的秘密。
這個秘密就是一個詛咒——常家自四百多年前開始,就沒有一個人能活過四十歲。
近年來,活過三十歲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常曲安不以為然。
直到有一天……常安身上出現了變化,他開始不能見光,一旦被陽光照射到,皮膚就如同針紮。
常曲安一開始還不在意,但他畢竟姓常,早年也學習過由上一輩傳下來的所謂的常家術法。
不知道為何,常家的詛咒在常生的身上提前應驗了。
雖然在常曲安的心裏壓根就沒把常生當做自己的兒子,但常家的血脈不能斷,這是祖訓。
於是,他撿了一個小孩回來,是個從孤兒院裏逃出來的,也就是蔣誌傑。
常家某本書上記載著一種‘一命雙生’的術法,一條命,供著兩個人活下去。
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可行,既然可行,就不問後果。
“你是誰?你長得好白啊。”房間裏就剩下了這兩小孩,蔣誌傑看著坐在角落裏的常生問道。
“我叫常生。”
“我叫蔣誌傑,是從孤兒院跑出來的。”
“為什麽要跑出來呢?”
可能是看見了同齡人,蔣誌傑少了些的防備,“他們總說我不聽話,對我又打又罵的,我就跑出來了,不過因為太餓了……剛才那個人是你爸爸嗎?”
“是我父親。”
“哦,你們長得挺像的。”
“你說你餓了,這裏還有兩個包子,你吃吧。”常生指了指桌上。
蔣誌傑太餓了,也不客氣直接拿起來就啃,好像還含糊不親地說了聲謝謝。
……
常生與蔣誌傑一起躺在地上的時候,常曲安在一邊忙來忙去一會兒擺放東西,一邊翻看一本破破爛爛的筆記本。
蔣誌傑:“你爸在幹嘛呐?”
“……”常生猶豫了一會,他不想瞞著,“他在布置陣法,我活不久了,需要做一個叫‘一命雙生’的法術。”
“法術!?你爸是神仙嗎?”蔣誌傑很驚奇。
常生也很驚奇,他驚奇於蔣誌傑的關注點,“你不怕嗎?往後我們就使用一條命活下去了,也許……也許大家都會死。”
“你怕死嗎?”蔣誌傑反問道,“我不怕死,我爸媽出車禍死的時候我就在現場,他們都說是我克死了他們,他們以為我年紀小記不得……我都記著,記得清清楚楚!”
“他們是誰?”
“談論我爸媽遺產的親戚還有孤兒院的人。”
“你幾歲了?”
“剛好七歲,你呢?”
“……還有一個月七歲。”
蔣誌傑有些得意,“我就知道我比你大!你站起來的時候我發現你才到我鼻子。”
才一個月而已,有什麽好得意的。
“我爸媽說了,做人要懂得感恩,你和你爸給了吃的,我不能白拿,這會算是報答你的好了。”
常生剛還覺得他成熟,這會又覺得他天真。
常曲生對術法鑽研不精,儀式進行的磕磕巴巴,最後居然還成功了。
看來自己命不該絕。
蔣誌傑沒有被孤兒院尋回去,他在常家住了下來,常曲安不樂意,因為他養不起,一個都很麻煩更別說兩個了。
但是蔣誌傑說他會想辦法掙到錢的,以及他還有爸媽的遺產,雖然現在年齡小還沒辦法拿到,但遲早會拿回來的。
常生和蔣誌傑開始撿瓶了,不僅瓶子,他們還上山挖草藥,運氣好還能挖到靈芝,不過經過藥店的克扣,到手的錢也不多。
……
常生十歲那年,常曲安開始酗酒,動不動就喜歡打人,常生不願回家,便與蔣誌傑開始不回家。
十一歲那年,常曲安死了,死了大概有一兩天才被發現,屍體都臭了。
常安和蔣誌傑就站在門口安靜地看著常曲安的屍體被抬走。
警方檢查完房間沒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初步屍檢,確認常曲安就是酗酒時被自己的嘔吐物堵住了呼吸道,窒息而死的。
然後他們發現了這兩個沒有上學的大齡兒童。
常安和蔣誌傑被強送著去念了書。
忘了具體是哪一天,常生對蔣誌傑說出了家族的那個秘密,“我可能活不過三十歲。”
“開什麽玩笑,咱不是做過那什麽‘一命雙生’嗎?”蔣誌傑當他是在說笑。
“我認真的。”自常曲安死後,被他亂扔的記載著常家術法的筆記,常安都看了,“可能是三十歲,也許會更早,但決定活不過四十歲。”
常生說的太認真了,認真到蔣誌傑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那……那怎麽辦。”
常生給他講訴了他從書上看到的。
常家的詛咒,來自於一個神,一個叫林幽的山神。
……
後來,在那個昏暗的房間裏,常生與蔣誌傑顛覆了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原來,神是存在的,原來,人真的可以使用符咒術法。
這一切的轉折在他們十八歲那一年。
常生的身體不行了,他又開始見不了陽光,遇光皮膚就有灼燒般的疼痛。
蔣誌傑比他還要著急。
這十一年來,他們相依為命,視彼此為家人。
“你說,人死後會是怎麽樣的呢?”常生與蔣誌傑窩在房間的角落裏,他如此問道。
“呸呸呸,別瞎說,不會死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要不算了吧……”
“不行!”蔣誌傑顯得有些激動,“你死了我怎麽辦!我不許你死!”
“……”能有什麽辦法。
……
常生高中讀完就沒再繼續了,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在外出。
蔣誌傑也想輟學,常生拒絕了,“你不上大學未來怎麽找工作,找不到工作怎麽養活我們?”
蔣誌傑一想說的也是,便報考了本地的大學。
這以後常生就在家裏研究術法,蔣誌傑一邊念大學一邊線下出售常生所研究出來的符咒,日子倒也過下去了。
二十四歲這一年,常生有了重大突破,他用改裝的羅盤找到了那個叫林幽的山神可能所在的地方,與此同時,蔣誌傑也偶然到了同樣在尋找林幽的蘆屋千夜。
蘆屋千夜的手裏有那所謂山神的頭發,不管是真是假,總要試試,沒有退路了。
召神儀式開始了。
……
儀式成功了,但也出現了偏差,本來以為能把她召喚到眼前,但……
那是一個早晨,羅盤上浮現出了畫麵,就像是投影儀一般,常生看到了那個從水潭裏蘇醒的山神。
她生的很漂亮,確實擔得起‘神’之一字。
但也幸好,沒有召她至跟前,她很強,太強大了,與之相比他們就是螻蟻。
一切……須得再從長計議。
“你說我們要是讓她解開詛咒,她會不會照做?”
“……難說,她看起來不好說話。”
常生用羅盤進行了一次預測,他讓蔣誌傑進入到一家叫咕嘰嘰的公司,等待一個叫蘇明蜩的人出現。
一開始不明白羅盤是什麽意思,後來才發現,這位山神竟是住到了這個人類的家裏,好巧不巧,這人還是山神被喚醒時見到的那個人。
蔣誌傑和他混上了,聊得還不錯,這個人類沒什麽防備,看著挺天真,蔣誌傑還評論他說如果沒有這些事,這人還是能當個朋友的。
常生覺得是自己拖累了他,若不是自己,他如今……應該是另一番光景……
但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這麽順利。
留下人的魂魄這事,常生第一次幹,蔣誌傑和林幽在警局見過一麵,雖然他說山神都沒有注意到他,而且提前將身上的氣息都掩了,但常生覺得有些冒險,於是蔣誌傑就從公司辭職了。
傒囊遷到西珍山一事,是常生更早些做的事,它想要換個山頭,常生想要它試探林幽,各取所需罷了。
塑像是壓箱底的玩意,也是祖上傳下來的,有過記載,是她的神像,常生覺得這東西沒準林幽認識就放在了傒囊的洞中。
可他心裏也明白傒囊未必是林幽的對手,就在它身上提前下了咒術,沒想到還真讓她變成了一個小孩。
然後再是翟家,那罐子的小鬼和銀針都是由蔣誌傑賣給白煥,林幽可能要有所察覺了。
還沒等到過年,也許是術法使用的太過頻繁,常生的身體開始惡化了。
本來在夜晚還是能出門的,現在,出不去了,他開始嘔血了。
蔣誌傑急的雙眼通紅,可他沒辦法,也不知怎麽想的,他覺得既然常家的詛咒來自於林幽,那麽隻要她死了,常生身上的詛咒就會解開。
這麽一想他便坐不住了。
這些年雖是常生在研究術法,但他在一旁也看了不少學了不少,他跟在蘇明蜩與林幽的車後,他動用養著的小鬼控製著貨車,撞向了他們。
他就遠遠地站在一旁,又親眼看著大貨車掉下去,這下總該死了吧?
期間有警察過來詢問,他也機智地回答了他們本來是同事,想上前打個招呼,這個一查就知道,而且車禍又與他無關,監控為證。
常生知道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若是生他的氣,可蔣誌傑這麽做這也是為了自己。
“罷了,以後不許這麽莽撞了。”
誰知……林幽沒死,蘇明蜩這個人類也沒有死。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林幽失去了神力。
一開始常生還不確定,但多日的觀察和試探證實了這一點。
這無疑是個除掉她的大好機會,但凡事都有個萬一,常生還是沒有親自動手。
東海邊有異象,接連有船隻失蹤。
常生用羅盤推算出那裏可能有一隻成了精的克拉肯。
北海巨妖,又稱“克拉肯”,指的是北歐神話一種傳說中的巨型海怪其形象大概就是章魚或烏賊。
這一次,羅盤推算的也不清楚。
傳說歸傳說,可他們已經見過太多的不可思議,這一點又算得了什麽。
林幽失了神力,按照以往她定會再尋找其他精怪來奪取神力。
引林幽過去,與克拉肯一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中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插曲,蘇明蜩找去了。
他一個人類居然對林幽動了心,而且他還清楚林幽的身份。
一個人類對神靈動了心,真是可笑。
果然,林幽拒絕了他,並跳入了大海。
……
九死一生的場景,常生隻看到了,林幽將劍插入克拉肯腦袋的那一幕。
這哪裏是神,簡直就是地獄羅刹。
“我們贏不了她的。”
“別瞎說,不到最後一刻咱絕對不能認輸知道嗎?”蔣誌傑明顯不服輸,“她那就是運氣好!”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常生看著他,沒有再說話,手裏握著一樣東西,這可能是他最後的武器了。
食夢鬼,名曰伯奇。
在中國,貘從來不曾有過食夢的傳說,擁有食夢能力的,隻有伯奇。
‘相傳伯奇是周宣王時期名臣尹吉甫的長子,聰慧好學,待人謙讓。但後母為了將來能獨霸家產,設計陷害伯奇,尹吉甫被假相所蒙騙,將伯奇趕出了家門。
伯奇饑寒交迫,死於荒野,最終化作伯奇鳥,將自己悲慘的故事編成了歌曲,救下了差點被後母毒死的父親。
《後漢書儀禮誌》載:“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
這本書和唐朝律法唐六典都有記錄漢代盛大隆重的宮廷驅魔儀式「大儺」的行法細節,儀式中,巫師會帶領上百名巫童高聲呼喊,召喚十二種食惡神獸,其中就有吃夢的伯奇。
常生將它煉化,製成了一個‘幻境’,可以見到一個人內心深處最恐懼的事,這本是他的底牌。
為了煉成這個‘幻境’他嘔了很長時間的血,昏睡了三日,醒來之時,蔣誌傑和‘幻境’都不見了。
該死!
“你總是這麽衝動!”
電話那頭有些嘈雜,過了一會蔣誌傑的聲音才響起,“常生。”很久沒有這樣叫過他的名字了,“你別擔心,林幽現在還在融合期,此時讓她陷在幻境裏是最好的時機,我很快就會回來……你用羅盤應該看得到的吧,唉,算了算了你這身體不能再折騰了……”
“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就帶你去S市最大的遊樂園……”
遊樂園……
常生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那時,常曲安死了沒多久,蔣誌傑問過自己有什麽願望。
當時他回答的好像就是‘我想去最大的遊樂園’。
可惜……起先沒有錢,再後來……他連門都出不了……
“好……”
“那麽我就先掛了啊,我到了。”
“小心。”
“嗯,知道了。”
這是蔣誌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常生還是動用了羅盤,盡管蔣誌傑在走之前把它藏了起來,可他藏東西的地方也就這麽幾個……
他艱難地用掃把勾出沙發底下的羅盤。
“咳咳——”都是灰。
……
通過羅盤他看到了林幽的過往。
原來,這個山神的過往也沒有他們想象的這麽風光。
幻境控不住她,她的心智太強了。
敗了,他們敗了。
常生想讓蔣誌傑趕緊撤回來,卻沒有想到他還留了後手,他根本就是想同歸於盡。
常生打翻了羅盤“不——”心髒下一寸的地方傳來一陣劇痛。
那裏有個印記,是七歲那年‘一命雙生’的術法留下來的印記,像是一個紅色的痣。
常生知道蔣誌傑做了什麽。
他把那僅餘的半條命也給了自己。
“我已用了你的半條命,為什麽……為什麽……”
暈過去之前,他好像聽到了蔣誌傑在對他說。
“活下去。”
活下去……沒你我怎麽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
蔣誌傑死了。
常生覺得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可讓他活下來的,是蔣誌傑用命換來的。
“林幽,你必須要死!”
不光是林幽,常生在那一刻開始憎恨這個世界。
為什麽……為什麽……幹脆都毀滅好了!
都死……全都得死!
所有人,包括蔣誌傑都不知道的是,常生修習了一種禁術,是那個叫常遠的先輩留下來的。
傳聞這位先人研究了一輩子的成神,也確實即將達到了那一個境界,但最後死於山神的詛咒,敗了。
常生的天賦其實很高,大大小小的術法,他都無師自通。
成神,一步之遙,突破就在蔣誌傑將自己命給了他,他現在完完全全已不再是個人類了。
人類也好,成神也罷,妖怪也無所謂,無論他現在是什麽,常生隻要讓他們給蔣誌傑陪葬。
常生第一次出手就被林幽用神力壓製了,高架坍塌沒有打到他的預期。
但還是有好消息的,林幽的力量在消減,而且速度很快。
快了快了,誌傑,我很快就能為你報仇了。
……
常生殺了一隻跟在林幽身邊的憐鼬,不過是一隻會說人話的精怪,也沒有什麽能力,他恨輕鬆就製服了他。
他冷靜地將它剝皮裝盒,這可是要送給山神大人的見麵禮呢。
用這小東西來引她來最好不過,常生都可以看到她那副震驚的嘴臉了。
“哈哈哈——”光是想想就很讓人激動呢。
……
林幽來了,蘇明蜩那個人類也在不久後跟著來了。
一個人類,常生也沒有放在眼裏。
□□是改裝過的,威力巨大,可惜沒有射中,讓那個人類給擋了一下。
“常遠!我要你死!”
山神大人終於生氣了,常生很享受林幽這個樣子。
“確實是個傻子,壞了我的好事。”見地上的人沒了氣息,常遠才意興闌珊地將目光轉回了林幽,“生離死別的痛苦如何?”
林幽:“我和你,不一樣。”
常生:“有何不一樣?”
林幽不說話,但她的手緊握劍。
看來……山神也會動了凡心啊……
“你認為,常家人命不長是我下的詛咒,我就是一起的源頭?”
“不是嗎?”
“嗬,你難道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已經身死了嗎?為何短命?你怎麽不想想是你們常家自己修習邪術從而得的病根!不找自己的原因非得算在我頭上?”
“空口無憑。”雖是這麽說,但常生心裏知道,林幽說的八九不離十。
“嗬,於你,多說無意。”她上哪去找證據,“常家一脈今天必須絕代!”
林幽此時已經沒多少的神力了,可她居然以神格為祭,硬生生地將常生壓製住。
沒了神格的山神什麽就不是!她根本就沒想著活著離開!
死前,常生倒也不覺得可惜,拉了個山神一起死,倒也不虧。
視線一下子就昏暗了起來,就像是回到了六歲的那個下午……昏暗的房間,門被打開……走進來的事蔣誌傑。
常生笑了,他覺得很安心。
“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蔣誌傑:“回家了。”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