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何為長生?(二)

  已經是立夏的時節了,穆府中木棉花開的正艷,團團簇簇,幾乎是要連成一片的鮮紅色。


  而程睿見到穆青柯時,對方正坐著輪椅上,饒是如今已經立夏的時節,他的身上卻仍是蓋著厚重的毯子,臉上更是不見半分血色。在那片木棉花的映襯下,使他整個人看上去異常得單薄寡淡。


  而在穆青柯轉過頭,兩人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間,程睿忽然懂得了旁人為何會那麼不遺餘力地誇讚對方。


  那確實是極好的樣貌,好看到望上一眼便會抑制不住心底的悸動。然而程睿的心底卻很是平靜,半分波瀾都沒有泛起。


  穆老爺心疼憐惜地看了愛子一眼,接著將希冀的目光投向程睿,說道:「程大夫,就麻煩您給犬子瞧一瞧了。」


  來這的主要目的就是這個,程睿自然也不拖沓,上去便為穆青柯診起了脈。切脈的那一瞬間,程睿眼底卻多了幾分驚異的神色。


  這人居然是天生絕脈。


  ——天生絕脈,無葯可醫,最多活至弱冠。


  穆老爺在一旁緊張地問道:「大夫,犬子這病可有救?」


  程睿正想接話時,右手卻被人捏了下,力度不輕不重,隔著微涼的冷意從指尖傳來。他一下子就懂了這個舉動的意思,於是話到口邊就成了:「雖然穆公子得的病有些難治,但我卻是有些法子的。」


  聞言,穆老爺一直皺著的眉峰終於稍稍舒展開了些,他的臉上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喜悅,一個勁兒地跟程睿倒著謝。周遭的丫鬟小廝們也都偷偷擦著眼淚,低聲默念一句「真是菩薩保佑」。


  程睿他看向穆青柯,發現對方仍是那幅不動如山的模樣,心底不覺有些異樣。於是,他對穆老爺這般說道:「接下來,我要為穆公子醫治,其他人恐怕不方便在場。」


  有些名醫都有著自己獨特的門道,輕易不會讓旁人瞧去。穆老爺顯然也是把程睿的話理解成了這個意思,當下讓小廝將穆青柯推到房內,接著就領著他們退了下去。


  待房間內只剩下穆青柯和程睿兩人時,穆青柯輕聲說了句:「謝謝你沒有把實情告訴我爹。」


  程睿嘴角勾了勾,眼底流露出饒有興味的笑意,他說道:「你自己知道?」雖然是疑問的語調,但誰也能聽出其中確認的意味。


  穆青柯回道:「我自己的身體究竟如何,我自己還是清楚的。」


  「那你可知你只剩下兩年的壽命了?你不怕嗎?」說這句話時,程睿緊盯著穆青柯,絲毫不想錯過對方臉上任何的表情。


  然而他什麼都沒看到,穆青柯的神色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聽完程睿的話,他依舊是平淡地說道:「人固有一死,這是逃不開的宿命,我沒什麼好怕的。」頓了頓,他忽然微微綻出一絲笑意,回望著程睿說道:「有那閑情去擔驚受怕,不如好好享受這大好時光,你說呢?」


  他的這番話顯然出乎程睿的意料,然而他只怔愣了一秒,便回過神來,微微笑著接道:「你說的是。」


  至此,程睿可以確定,面前這人和自己一樣。說的好聽些,是豁達洒脫,然而本質上就是涼薄寡情,對什麼都沒有留戀。


  ——


  程睿的到來,給穆青柯帶來了不少樂趣。由於身體的緣故,他幾乎很少出過家門,更不用說出遠門了。


  對於書中描寫的各地風情與美景,他其實嚮往的不得了,只是這個病癆的身子讓他一直無法實現罷了。


  程睿活了快千年,知曉的趣聞軼事數不勝數,每每給穆青柯講起來時,都會讓後者的眼眸綻出光亮。也只有這個時候,程睿才覺得這才是穆青柯這個年紀該有的反應。


  不知為何,他很是喜歡對方這種反應。因此搜腸刮肚,每日里都給對方講著不同的故事。如果對方累了或是難受了,他就用真氣慢慢疏導著對方的身體。


  因為他,穆青柯的氣色看上去好了許多。穆府上上下下都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喜氣,而只有程睿和穆青柯兩人知道。


  這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它只能緩解穆青柯的疼痛,卻不能根治他的病。


  今日,程睿也像往常一樣給穆青柯講著他所遇見過的趣事,正說到興頭上時,貼身服侍的丫鬟端著葯,輕聲說了一句:「少爺,您該吃藥歇息了。」


  穆青柯每日下午都要喝一碗葯,接著睡上一個時辰。他自小到大,都是這麼過來的。哪怕現在有程睿在,穆老爺也固執地堅持這一做法。


  談話被打斷,穆青柯頗有些掃興的意味,但他沒有流露出半分,接過那碗葯,慢慢喝了下去。


  然而也不知是怎麼了,他在喝完的時候忽然嗆了一口,端著的葯盡數灑了出去,葯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他忽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原本喝下去的葯也悉數吐了出來。


  那丫鬟一下子慌了神,忙喊道:「程大夫,您快來給少爺看看吶。」說著,她給穆青柯拍背順著氣,眼眶裡的淚珠落下,她哭著道:「少爺您可千萬別有事啊。」


  穆青柯忍著痛,低聲吩咐道:「你去給我拿身新衣服來,我受不了身上這個味。」


  「誒,好好,奴婢馬上去。」


  丫鬟想到自己少爺平日里最愛乾淨,忙不迭跑到裡面去拿新衣服了。


  丫鬟一走,穆青柯再也忍不住胸腔間翻湧的感覺,用帕子捂著嘴,狠狠咳了起來。


  口腔里忽地就嘗到了一絲血腥味,穆青柯眼神一黯,將帕子移開了些,果不其然在上面看到了一大灘血跡。


  程睿的眉峰在看到那灘血跡后,不自覺緊緊皺了起來。


  這時,丫鬟拿著衣服走了出來。


  穆青柯將那帕子疊好,恰好擋住那灘血跡,接著隨手扔到地上,他說道:「找人來把這裡收拾了吧。」


  「是,少爺。」


  很快,就有人進來將那灘污漬清理乾淨,穆青柯也換了身整潔的衣裳。處理完這一切,他顯然也是累到了極點,靠在椅背上,就已經沉沉睡了過去。


  小廝正要將人背到床上,程睿卻先一步將人橫抱了起來,他說道:「我來吧。」


  那小廝看上去還有些不好意思,忙說道:「程大夫,那就麻煩你了。」


  程睿抱起穆青柯的那一刻,才發現這人實在太瘦了,這樣的重量,不是一個男人該有的。


  實在是太輕了。


  原本隔著衣服看不清,然而如今身體觸碰間感知到的幾乎全是被硌到的硬度,這人身上幾乎沒什麼肉。


  程睿將人抱到床上,替他掖好被子,接著又用真氣幫對方調理了下。然而穆青柯的臉色還是沒有一絲血色,就連唇瓣也緊緊抿成了一條縫,額間更是沁出細微的汗水。


  看著這樣的穆青柯,程睿忽然想到了當年自己師父去世時的模樣。也是這般緊密雙眼,骨瘦如柴,接著沒了半分生息。


  然後,他就再也聽不到有人喊他「睿兒」了。


  思緒收回來的那一瞬間,程睿的瞳孔驀然一縮,因為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正用手輕輕擦拭著穆青柯臉上的汗漬。


  猛地抽回手,程睿站起身來,眼眸里多了幾分深究與考量。


  他想,他有必要回逍遙派一趟了。


  於是,這日丁源正在藏書閣里尋找典籍時,又碰上了這位讓他有些忌憚的師祖。


  只是,今日的師祖與尋常好像不大一樣。他罕見地沒有和自己打招呼,只是埋頭尋找著什麼。但是,通過對方的神情,丁源知道他顯然是一無所獲。


  這時,程睿忽然看向他,問道:「你可知,有何方法可救天生絕脈的人?」


  「這……這個,恕弟子愚昧,弟子從未聽說過天生絕脈能夠被醫治。」眼見程睿驀然沉默下來的模樣,丁源壯著膽子,又試探性地問道:「是師祖有什麼在意的事嗎?」


  聽到他這句,程睿這才抬起頭來,眼眸一下子看向他「為什麼這麼問?」


  那一瞬間,丁源彷彿又看到了當年對方的那種眼神,他猛地跪倒在地,低聲說道:「是弟子逾越了,弟子只是第一次見到師祖對一件事如此上心,有些好奇……這才多嘴問了一句。」


  上心?


  程睿反反覆復咀嚼著這兩個字,腦海里又浮現出穆青柯蒼白的臉色,最後他說道:「你多慮了。」


  程睿像是忽然冷靜了下來一樣,他丟下丁源一個人,又回到了穆府。


  那時,天已經黑了。


  穆青柯一個人坐在房裡,宣紙鋪在案桌上,他將最後一筆眉眼落下,紙上那俊朗的男子立刻栩栩如生了起來。


  房間里忽然多了一個腳步聲。


  穆青柯神色微變,他將那幅畫慢慢捲起,接著也不看來人,只說道:「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程睿腳步一頓,心底湧起異樣的情緒,就彷彿內心最真實的一面被人看穿了一樣,他說道:「怎麼會。」


  穆青柯將那幅畫收了起來,輕聲像是嘆道:「也罷,若是你要走,我也是留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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