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何為長生?(三)

  那天以後,程睿和穆青柯都在沒提到那天的話題,就像是回到最初相處時的樣子一般。但是,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兩人之間到底橫亘著什麼,也正因為太清楚了,所以選擇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程睿也再沒有去查過關於「天生絕脈」的資料。


  看似風平浪靜的尋常日子,卻被有人打破了。穆青柯的伯母,又帶著她的兒子前來登門造訪了。


  說起穆青柯的這位伯母王氏,那絕非是個好相與的人,是這一代有名的潑皮戶。丈夫遊手好閒,夜夜笙歌,她倒也不閑著,日日混在那賭場中,輸了錢,便跑到穆夫人這來打秋風。一開始,穆夫人還會念著姐妹情分,救濟一二。時間久了,摸清楚對方脾性了,便開始只給些褥子糧食,很少給現錢了。


  然而,即便如此,那王氏得了東西,還會啐上一口「鐵公雞」。


  而自打穆青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後,她來的也就更勤了。當然,現在她來的目的就不是打秋風那麼簡單了,她想的是,讓自家兒子去繼承這穆府以後的家業。


  「妹妹啊,你也知道,你家青柯那身子骨是不行的,還不定沒幾年活了,你這也沒別的兒子了,家業啊,總歸要找個家裡人來繼承。你看,我家芳兒腦子頂好,都是秀才了。不就是現成的極好的人才嗎?」說著,王氏有些得意地拍了拍自己兒子的背。


  她自小起,就處處比不過這個妹妹。明明只是個庶出的,卻比自己更得父親的喜愛。就連之後出嫁的時候,也是。起先,她自己嫁了個小官,對方嫁了個白丁,她還覺得有些沾沾自喜。


  可誰承想,幾年以後,就風水輪流轉了。她的丈夫因為貪污被革除了官職,此後就流連花柳之地,回家后還要對她拳打腳踢。而反觀她這位妹妹呢,丈夫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終成為富甲一方的存在。


  最可恨的是,這穆老爺還是個痴情的種,這麼久只守著穆夫人一人,別說侍妾了,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


  這種種的一切,都讓王氏嫉妒到了極點。


  穆青柯的出現,更是讓她的嫉妒之情達到了頂點。直到之後,穆青柯被診斷出有不治之症,這一消息差點讓她激動地跳起來,這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件讓她覺得壓了自己妹妹一頭的事。這之後,她只恨不得天天帶著沈自芳來穆夫人面前轉悠,只為了讓對方心底不愉快。


  沈自芳被她這麼一拍,猛地就抬起眼撞上了穆夫人的眼神,一張臉頓時羞赧地通紅,接著低下頭去,悄悄拉了拉穆大娘的衣服,小聲勸道:「娘,別說了。」


  「你閉嘴。」王氏恨鐵不成鋼地低聲罵了自家兒子一句,沈自芳頓時頭低的更下了。


  「妹妹,你看這事怎麼樣?」王氏又問道。


  「什麼怎麼樣?」穆青柯的聲音忽然自背後淡淡響起,王氏被驚了一跳,轉頭才看見


  穆青柯不知何時,已經在門口了,也不知他將這對話聽去了多少。到底說的是不光彩的事,被當事人撞見,王氏只覺得臉上訕訕,隨口回了句:「沒什麼,沒什麼,就跟你娘隨便說些什麼事。」


  說著,她看了眼坐著輪椅,被推進來的穆青柯,話到了嘴邊,不經過任何思索就吐了出來。


  「你看看你,這病怏怏的身子還出來幹什麼啊?這不瞎忙活嗎?」


  穆夫人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再也端不住那幅雲淡風輕的面容,她幾乎氣笑道:「姐姐三天兩頭跑我這來,就不是瞎忙活了?姐姐這天天不在家裡呆著,難怪姐夫不願意在家裡呆著呢。」說著,她重重放下手裡的茶杯,扶著丫鬟的手,站了起來,到底是管理著這一大家子的當家主母,那凌厲的眉眼唬得王氏一愣,她色厲內荏道:「你想做什麼?」


  穆夫人連眼神都懶得再遞給她,只對身邊的小廝說:「送客。」


  小廝得了命令,立刻上前架著王氏的身子,王氏邊罵罵咧咧邊被架了出去。沈自芳只覺得臉上羞愧難當,手足無措地只管低頭出去。走過穆青柯身邊時,穆青柯卻忽然喚住了他:「許久未見了,陪我聊會吧。」


  「這……」沈自芳躊躇地將目光看向穆夫人,後者看了眼穆青柯,最後點了點頭。


  「那就聽表哥的。」沈自芳乖乖地應下了。


  「嗯。」穆青柯應了聲,忽然又低聲咳了起來,身上的毯子滑落下來。沈自芳正想拉起來,有人卻快他一步,將毯子拉上來蓋好,那人低聲說道:「回去吧。」


  穆青柯拉了拉毯子,微微闔上眼,輕聲道:「好。」


  沈自芳這才留意到這次給穆青柯推輪椅的人,是他從未見過的。會是誰呢?他不禁有些好奇。


  「他是來為我治病的大夫,你喚他程大夫就好。」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穆青柯如此解釋道。


  一瞬間,沈自芳又是羞赧地低下了頭,沉默著不說話了。


  穆青柯睜開眼看了他一下,忽然笑道:「你倒是一點沒變。」


  與王氏和她的丈夫不同,沈自芳就像是不染雜塵的一張白紙,心思乾淨剔透,為人內向靦腆,那種家庭裡面,竟能教出這樣一個良善的孩子,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穆青柯很喜歡他這個表弟,不止是他,穆夫人這麼多年沒停止對王氏的接濟,也是因為他。


  和這樣的人相處,你不用思考太多,這實在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程睿看著兩人之間的互動,不知為何心裡就像被堵了一樣,推著輪椅的手頓了頓,接著他忽然笑著看向沈自芳,說道:「你和你表哥感情很要好啊。」


  「算、算是吧。」沈自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說道:「表哥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我心中很感激他,也很尊敬他。」


  「哦……」程睿這聲尾音比起平時來要拉長了些,讓人一聽就覺得其中夾雜了什麼東西。


  穆青柯攏了攏毯子,出聲說道:「外面風大,快些回去吧。」


  程睿看了他一眼,頓了兩秒才又說道:「好。」


  敏銳得察覺到氣氛有異的沈自芳,也乖乖地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回到房間后,穆青柯自己驅著輪椅來到案桌前,上面還鋪著一張尚未作畫的宣紙,他將沈自芳喚來。


  沈自芳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激動的神色,他忍不住問道:「表哥今天還是教我作畫嗎?」


  「嗯。」面對他時,穆青柯的語氣總會帶上些寵溺。他執起一旁的羊毫筆沾著墨一筆落下,簡單地勾勒了幾下后,紙上便已經有了大致的輪廓。雖然他專攻的是工筆,但是他每次作畫都是大開大合地落下,但是每每畫至最後,他又能細緻收尾,細節處無一有瑕疵,處處都是完美地讓人驚嘆。


  這也正是讓沈自芳佩服的地方。


  原本坐在一邊的程睿不知何時站到了穆青柯的身後,對方身上的味道其實很奇特,穆青柯無法表述出那種氣味,但當對方靠近時,是一種會讓人心悸分神的味道。


  稍微恍惚的一瞬間,手下的動作瞬間出了錯。雖然是極小的,旁人絕看不出的差錯,但是穆青柯還是微微皺起了眉。就是這份極小的異樣感,宛如一根刺刺在他心上,讓他極不自在,可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當他一個人煩悶時,沈自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於是說道:「對了,再過兩天就是元宵了,表哥到時候不若與我一同出門,也好有個照料。」


  穆青柯的筆不停,一筆畫到底,接著換了白雲毫還是分染,口中淡淡道:「我這幾日身體不好,還是算了吧。」


  他的口氣里完全沒有任何不適,那雲淡風輕的口氣倒是讓沈自芳內疚了起來。心底暗暗責備自己的同時,口中也是立馬道了歉。


  穆青柯倒是真的不太在意地笑了下,不忍心再看沈自芳內疚下去,於是岔開話題說道:「好好看畫吧,接下來才是重點,這裡與我之前教你的不同,這裡要如此……」


  三人一畫一學一看,不知不覺時間也過去了半天,又到了穆青柯吃藥午休的時間。


  沈自芳自覺叨擾許久,雖然不舍,但還是與穆青柯告別之後離開了。


  穆青柯吃了葯,很快就沉沉睡下了。作畫本就是消費心神的事情,這樣畫上半天,他顯然也是累了。


  程睿站在案桌前,緩緩撫過穆青柯剛才做過的畫,都說以畫窺人。穆青柯的畫,粗看時大氣洒脫,可細細看來,又可以感受到其中不易察覺到的細膩。就像他整個人一樣,看似寡淡冷清,其實內心卻很溫柔。


  和他正好相反。程睿這樣想到。


  身體往後退一步,忽然撞到了一旁的畫卷。


  程睿彎下腰正欲將之撿起時,卻忽然頓住了,他看了眼正在熟睡的穆青柯,接著緩緩展開那幅畫。畫卷完全展開的那瞬間,瞳孔驀地緊縮了片刻。


  穆青柯再醒來時,第一個看見的不是侍女,而是不知為何,守在他身邊的程睿。


  還有些模糊的大腦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在一瞬間將自己的表情處理好。


  程睿問道:「元宵節那天,你想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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