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何為長生?(四)
饒是穆青柯很快調整了自己的表情,可那一瞬間睡意惺忪的朦朧仍是被程睿捕捉到了,這樣毫不設防的姿態是程睿前所未見的,他忍不住靠近了些,又問了一遍:「上元節那天,你想出去嗎?」 不等穆青柯回答,程睿像是猜到他要說什麼一樣,又快速補充道:「假如有方法能讓你在一天內擁有健康的身體,你想出去嗎?」 這一次,穆青柯的臉上再也綳不住那平靜的神色,他的瞳孔驀地放大,接著又微微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怎麼可能。」 「如果我說,我能做到呢?」程睿又逼近了些,仔細辨著對方臉上的神情。這近千年的生命中,能讓他提起興趣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然而如今,他的興趣,彷彿就是為了剝下穆青柯那層溫和良善的外表,接著去知曉真實的對方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程睿緊緊盯著穆青柯,似乎希望從對方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變化。然而,除了一開始流露出的震驚以外,穆青柯在聽完他這席話后並沒有再流露出任何多餘的神色。 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聽完一個有趣的故事一樣,接著緩緩露出笑意,說道:「你似乎……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遙遠。」 程睿自然聽得出對方口中「遙遠」二字的含義—— 人與修仙者,橫亘在這兩者之間的,是歲月與生命的鴻溝,是窮盡一生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那我自然樂意出去看看。」穆青柯臉上仍帶著方才那抹,讓程睿讀不懂的笑意,語氣聽上去似乎是有些喜悅的。 逍遙派確實有一門不外傳的秘術,名為「涅槃」。 涅槃之術,可以使被施術者的身體達到巔峰狀態,免除一切傷痛。這原本是用來給那些身染妖魔瘴氣,被病痛折磨的弟子安樂死的。此術對被施術者危害不大,然而對於施術者來說,卻要耗費大量的修為,稍有心性不穩的也許會就此損了根基。 但是,這數百年來,妖魔漸漸不再露面,會染上瘴氣的弟子也越來越少,因此涅槃之術也被列為禁術,被封存在藏書閣里。若不是先前有了醫治穆青柯的念頭,從而去翻找了下藏書閣,恐怕程睿至今都不知道逍遙派中還殘存著這樣的秘術。 施展涅槃之術,所需準備的事物並不多,只需要一間不被外人打擾的居室即可。 至於心性不穩就會折損根基這點,程睿自然也不放在眼裡。再者,為求突破脫凡之境,他也得做些尋常不會嘗試的事情。突破的契機,往往就存在於意想不到的變化中。 他困在這個境界已經快百年了…… 程睿從須彌袋中又取出那份寫有突破的札記,目光駐留在最後被撕掉的那一頁上,他不由地就蹙起了眉峰。關於突破的方法,札記的主人只寫了須得入世,體會世間百態,可是札記最後一頁卻被人撕掉了,這一點實在是讓人有些在意。 身後的門扉忽然被打開了,程睿收起那份札記,轉過身子。 穆青柯身著竹綠色的衣裳,長發簡單地豎著,不再是慘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色,而是透著些許紅潤的玉白。被施了涅槃之術,沒有了頑疾的煩憂,他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宛如整個世間都在他的腳下。 這樣神采飛揚的穆青柯是程睿前所未見的,心底猛地就顫了一下。 但,這慌神的時間也僅僅只有一瞬,很快,程睿就找回自己的思緒,他看了眼穆青柯,接著開玩笑似的打趣道:「你這樣出門可不行。」 穆青柯也反應過來了,誰人不知穆家少爺身患頑疾,終日坐在輪椅上。如果他就這樣大大咧咧地跑出去,恐怕會傳出些亂七八糟的流言。 程睿從須彌袋中又取出了一個面具,這是他結丹時期所煉製的防禦類法器。雖然品級不高,但程睿是個挑剔的,所以勝在外形美觀。不過,如今他境界遠高於金丹,自然用不到這個面具了,索性送給了穆青柯。
這面具乃用崑崙冰雪中難得一見的暖玉煉製,尋常時也可化形為貼身佩戴的玉佩,對人的身體大有益處。
須彌袋是修仙者所持有的空間法器,從穆青柯的視角來看,程睿就像是憑空變出了一個面具。然而前者只是眸光微微閃動了下,並未露出太過訝異的表情。
尋常人見到這類超乎常理的事情,大多會露出匪夷所思,或者會好奇無比地問上一句。可穆青柯呢,他就像是見到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實在是太過冷清了。
可程睿又知道,那冷清的性子下藏著極深的溫柔,一旦剝開那層堅冰,就可以觸摸地到。
穆青柯還站在原地,程睿幾步走到他面前。後者似乎看出了對方的意圖,正準備往後退開時,卻被人箍住了腰,接著視線一黯,程睿替穆青柯戴好了面具。
兩人之間靠的十分近,穆青柯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
程睿鬆開手,接著在那面具上敲了敲,哈哈笑道:「還挺合適的。」
面具被敲擊的震動感清晰地被身體感知到,穆青柯抿了抿唇,接著抬起眼看向了程睿。
穆青柯的整張臉都被面具掩蓋著,唯有那雙眼眸,清晰無比地望過來。不知怎的,程睿猛地想到那日看見的那張畫卷。
他忽然就笑不起來了。
「走吧。」程睿轉過身子,如此說道。
「好。」穆青柯仍舊是簡簡單單地回答后,接著跟上程睿的腳步。
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上元佳節,街市上隨處可見,高高掛起,形態各異的花燈。歡鬧過節的氣氛讓人不由欣喜,沒了頑疾困擾,穆青柯看上去似乎心情也不錯。
在這樣的節日里,會有攤販出售各式各樣的面具,四處可見戴著面具出行的人。程睿看的有趣,就隨手挑了個青面獠牙的鬼面,也戴了上去。
兩人並肩而立,一個溫潤如玉,一個豁達不羈。本是互相衝突的氣質,他們卻看起來十分和諧。同是俊秀挺拔,氣度卓然的身姿,惹得一眾難得出門一次的閨秀們頻頻側目。
穆青柯因為身體的緣故,鮮少出門,此類熱鬧非凡的場景,也只是在書籍里閱讀過,並未親眼見過。而程睿雖然活了近千年,可其中大半時間都是在枯燥的修行,對於人間如此豐富多彩的玩意也是充滿了好奇。
兩人四處閑逛著,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
花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像是綿延數里的雲霞,閃著幽幽橘黃色的暖輝。
而穆青柯的眼眸已經望向一邊的燈謎了,一幅躍躍欲試的模樣。
小販很有眼力勁兒地走上來,熱情地說道:「兩位公子如此一表人材,不如來我們這猜猜燈謎。答對了,那盞花燈就是你的了。」
程睿瞥了穆青柯一眼,借著對小販笑道:「那就過去看看吧。」
人間的燈謎大多與他們的生活與文化息息相關,程睿只看了幾盞花燈的謎題,便放棄了妄圖猜測的念頭,只專心看起穆青柯猜謎來。
穆青柯也挑挑揀揀,最後停駐在一盞蓮燈前。
小販道:「公子好眼力,這是今兒我們這做工最好的花燈。可到現在也沒人猜出它的謎底,您要是猜到了,這花燈就歸您了。」
穆青柯點頭,接著去瞧這蓮燈上掛著的謎題。
【沈醉樽前長不歸。】
程睿瞧了半天也沒瞧出所以然來,只能暗自感慨凡人總喜歡說些文縐縐的話。
而這邊,穆青柯只是略微一思索,接著便說道:「謎底是酒杯。」
「公子好文采,謎底正是酒杯。」小販揭下那盞蓮燈,遞到穆青柯手裡,說道:「那這盞蓮燈,就歸公子您了。」
四周接是去廟宇里求了願,接著去河邊放花燈的人。穆青柯接過蓮燈,也自然而然往河邊走去。
「這謎底你是怎麼猜來的?」程睿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穆青柯回道:「並不難,只是拆字而已。沈醉樽前,取沈醉樽三字的前半部分,就是氵,酉,以及木,長不歸中又有一個不字,合起來就是酒杯二字。而且……」
他忽然收了聲,不再說下去了。
程睿問道:「而且什麼?」
穆青柯搖搖頭,岔開話題說道:「去放燈吧。」
程睿心底好奇,卻沒多問,也順著岔開話道:「我瞧著旁人都將期願寫在了花燈上,你不寫嗎?」
穆青柯已經托著那盞蓮燈,將它放了出去,聽到程睿這個問題,他只是很平靜地回復了一句:「沒有用的。」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兩人都沒再說話。
短暫的一天即將過去了,他們並肩走在回程的路上。
拐過拐角,那張燈結綵的街市就看不見了,只能聽到耳邊傳來的喧鬧聲音,除此之外,只余黑暗和彼此的呼吸聲。
穆青柯忽然停下了腳步,拉住了程睿的衣袖。
穆青柯的面具不知何時已經被他自己揭了下來,在程睿轉過身的那一刻,穆青柯湊上去在那青面獠牙的鬼面上輕輕吻了一下。
做完這一切,他也不躲不閃,只是定定地看著程睿,沒有絲毫地窘迫與羞赧。
那樣坦誠地將所有的感情,悉數表達出來,就像是有人狠狠地在心上敲擊了一下,迅速又準確,讓你閉無可避。
「你……可真是……」程睿呢喃了一句,接著將自己的面具揭下,扣著穆青柯的下巴,吻了下去。
冰涼的唇瓣一觸即分,心底的悸動卻洶湧澎湃地涌了出來。
直到這一刻,程睿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他是深深戀慕著面前這個人的。
那洶湧的情感幾乎要將他淹沒,這一刻,他想吐露的言語有很多,然而還不等他開口。
穆青柯的身體先軟軟地倒了下去。
程睿在對方還未落地前就抱起了他,入手的重量輕的可怕,就像在告訴程睿:凡人的生命輕如鴻毛。
一天已過,涅槃之術維持的假象破滅了。
穆青柯依舊是那個天生絕脈,活不過弱冠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