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事務所的時候已經六七點,初冬天氣天黑得早,寫字樓落地窗外,華燈初上。
呂非跟著魏西進寫字樓,一進門正撞見背著雙肩包準備回家的助理小周。小助理一見魏西,立馬跟老鄉見老鄉似的,鼻涕眼淚流地說:“老大,我都聽說了,老大您別難過,也別傷心,更別想不開,以後機會還有很多,您一定要堅持下去……”
呂非一臉疑惑,這是發生什麽了,魏西看上去不像是遭遇不測陷入低穀的倒黴蛋呀。於是他逮著一旁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前台姑娘,問道:“漂亮姐姐,他們這是怎麽了?”
前台姑娘看了一眼趴在魏西胸前嗷嗷直哭的助理小周,歎了口氣,大著嗓門說:“噓……可小點聲,魏律師沒當上合夥人傷心著呢。”
呂非原來如此的哦了一聲,嘴角克製不住地往上揚了起來。哈,沒想到魏西這麽一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樣子都是裝的,胸膛裏的那顆小心髒正在滴滴答答地往外滲血呢。
前台姑娘那嗓門又大又尖,說的每個字魏西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剜了壞笑的呂非一眼,將粘在他胸前的小周拎起來,說:“來,把鼻涕擦了,我這身可是burberry呢。”
小周從魏西身上下來,吃麵似的吸了口鼻涕,他個子小,比魏西矮了一個頭,仰著圓滾滾的臉,說:“今天從呂主任辦公室出來後就沒見到老大,老大去哪裏了?我還以為老大想不開……”
魏西抹了把眼角的淚水,強顏歡笑道:“呂主任給我分了一個新案子。”
魏西側身,讓出身後翻白眼翻到抽搐的呂非,“來,認識一下,小周,呂非;呂非,小周,我助理。”
小周熱情地向呂非伸出了手,圓滾滾的臉龐破涕為笑,“呂非你好啊。”
呂非被笑得不好意思,隻得將他那兩顆小虎牙溜出來兜兜風,長眉裏的小紅點跟著跳了跳,“你好。”
小周瞧見呂非眉毛裏跟著跳的小紅點,說:“這小孩長得可真好玩兒!”
小周這話絕對是真心實意的誇獎,不是這孩子長得跟玩兒似的,而是這小孩長得挺俊,但奈何小周什麽都好,就是嘴笨了些,此話一出呂非整個人都尷尬了,臉上的笑收起來也不是,不收起來也不是,隻能黑眼睛一轉衝魏西瞅著。
魏西哪能錯過這等好戲,他心裏直樂,麵上一本正經地說:“可不能這麽說,這可是呂主任家的大少爺。”
呂非眼睛鼓得更厲害了,一口白牙恨不得咬碎。他此生最恨的,就是那些沒能力隻會走後門的家夥,而現在大家都知道他是那個走後門的傻蛋了,麵上自然會跟他和和氣氣百般討好,但一轉身保不準怎麽冷嘲熱諷他是個沒用的富二代呢。
魏西瞟見呂非是真生氣了,一張俊臉氣得是麵紅脖子粗,於是也不逗他了,正兒八經地介紹道:“小周你可別欺負呂非,別看呂非長得跟玩兒似的,他可是呂主任安排來學習的,有什麽任務你隻管叫他來,千萬別客氣。”
呂非毛一下子又炸了,嚷嚷著:“誰是來學習的,我可不是來學習的,我爸呢?我爸在哪兒呢?我要回家了,現在,馬上!”
呂非少爺脾氣一發作,眾人隻得順毛擼,小周嗎利索索地把呂世傑給叫了來。
呂世傑敦實地身子晃到呂非麵前,說:“兒啊,你今天跟著你魏西叔叔出去學著點什麽了沒啊?”
呂非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翻勢過猛差點閉過氣去。學著點什麽?學著了點狗屁,魏西在外麵溜達了一整天,除了吃了碗小麵,什麽重要情報都沒弄到。不過也是,這不就是一件普通的正當防衛案件嗎,簡單得很,魏就是裝作自己很忙的樣子,好讓別人佩服自己,讓不知道的以為他辦了什麽大案子呢!
呂非跟講繞口令似的說:“吃麵要:先放醬油再放醋,香菜蔥花手牽手。”
“你小子!”呂世傑鼻子都氣歪了,劈頭蓋臉喂呂非吃了一記毛栗子,“現在給我進去,跟著你魏西叔叔學知識。”
呂非百不情願地跟著魏西進辦公室,頭一倒栽進沙發裏,兩腳翹到天上去了。
魏西搖搖頭,這孩子還是差口氣,在他後麵跟了一天,眼睛沒看到該看的,耳朵沒聽到該聽的,光顧著跟他生氣去了。
魏西將一身挺括的西裝脫了下掛在衣架上,裏麵那件熨帖的白襯衣將鼓囊囊的胸膛包著。他將袖扣鬆開,長袖一挽,露出農民豐收似的美滿笑意,說:“同誌們,加班咯。”
辦公室頓時爆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哀嚎,啊……上班苦,上班累,上班真是活受罪。
刑法、卷宗、嫌犯口供,法醫鑒定……各類文書堆放在辦公室的會議桌上,咖啡的香氣,冷咖啡在桌麵上凝固成原點,水杯裏殘留著咖啡渣,匆忙而混亂的一夜在哈欠連天聲中過去了。
窗外的陽光從寫字樓巨大的落地窗越了進來,照在疲憊的臉龐上。呂非艱難地從沙發上爬了起來,蓋在臉上的卷宗滾落在地上。窗外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將眼睛眯成一條縫。
昨天真的是一夜未眠,委托人的對詞,證據材料,卷宗,法醫鑒定等等等等。呂非打心裏覺得魏西就是故意在整他,這不就是一個普通的正當防衛的案子嗎,兩人發生口角,在爭執過程之中不小心捅傷了對方,這絕對是正當防衛,沒有別的可說的。
呂非扭了扭發酸的脖子,拉開身上衛衣的領口,聞了聞自己,這味兒不怎麽好玩聞,像是放壞了的醃菜,但這有什麽,男人嘛,就是要有點男人味!
魏西從門外翩翩然進來,身上穿了一件深藍色西裝,裁剪還是那麽得體,脖頸上係著深紅色斜條紋領帶,褲子不怎麽正經,是一條蘇格蘭格子休閑西裝褲,腳上蹬著雙樂途仕擦得鋥亮,好像昨天晚上不是加班,而是到外麵快活去了。
反觀呂非自己,套頭衛衣睡了一晚皺巴巴的,腳上的髒球鞋不知道穿了多久。長了這麽大,呂非第一次知道不好意思四個字怎麽寫,他硬著脖子虛張聲勢道:“大家都在加班,隻有你一個人跑回去臭美。”
魏西:“你自己起來看看。”
呂非脖子一伸,這才發現已經九點,辦公室的同事們都已經在衛生間裏清洗好了,就連小助理小周都刷了牙,往頭發上摸了兩把發油,那騷包的發型呂非一看就知道是跟誰學的。
魏西給呂非扔了一件白色套頭衫,說:“把衣服換了,也不嫌臭。”
呂非把眼睛鼓著,雖然是丟臉,但再怎麽也比自己被自己熏暈過去好。
於是接過衣服,手提溜著衣領,脖子一縮,把衣服給脫了。
呂非雖然臉上的稚氣還沒脫盡,但身體已經是一個成熟男人的體型,肩寬背厚,手臂健壯而勻稱,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卻占了兩頭的好。
魏西不動聲色地掃了呂非一眼,馬上將眼睛看向別處,還是個孩子呢。
呂非將魏西遞來的那身套頭衫往身上一套,手從袖口伸出,領口探出腦袋,細軟的發絲亂糟糟的頂在頭上,垂下來的碎發遮住長眉,眼眸黑亮亮的看著魏西,翹著的嘴巴一撇,不情不願地憋出一句:“謝了。”
魏西抬了抬眼皮,算是應了。
魏西:“忙了一晚上,看出了點什麽沒?”
呂非順了順頭發,說:“我覺得這件案子就是一樁普通的正當自衛。”
魏西點點頭,說:“那麽如果你把自己當作檢察官呢?你還會認為是正當自衛嗎?”
呂非猶豫了一會兒,“會吧……”
魏西輕笑:“這就是你為什麽當不上檢察官,滿腦子正義是好事,但也要留點空長真腦子。”
他從堆滿文件的桌麵上拿起一份法醫鑒定,說:“在看守所的時候,當事人跟我們說他隻捅了兩刀,對嗎?”
呂非回憶了一下,的確如此,當時魏西問林曉鵬刺了幾刀,林曉鵬毫不猶豫地說:“兩刀。”
呂非:“是的,他說他刺了兩刀。”
魏西將法醫鑒定放在呂非麵前,照片上的受害人腹部血肉模糊,地上也滿是鮮血,呂非不由心頭一驚。
魏西:“這是鑒定結果,受害人腹部一共中了五刀。”
呂非看著照片,受害人所受的傷勢的確不可能隻是兩刀所造成的,可為什麽當事人要說他隻刺了兩刀呢?
呂非:“可能當事人當時太激動了,所以記錯了,其實他刺了五刀,但是他記成了兩刀?”
魏西:“如果實際是三刀或者四刀,他記成了兩刀還有可能,但五刀和兩刀的差別太大了。而且傷口全部集中在腹部,有的已經刺穿了背部,這樣的情況下說是正當防衛是說不過去的。”
呂非喃喃道:“當事人在說謊……”
魏西點頭:“永遠不要太相信你的當事人,當事人也是人,是人就會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