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懸空走索
後頭起了一點騷亂,隻見軍區總院的魏院長帶著一群人跌跌撞撞擠過來,將士兵們的包圍圈擠出一個缺口。“哎哎,金院士……您突然不打招呼就來了,我們這邊什麽都沒有準備……”
他們剛要靠近,周圍突然騰地冒出幾個彪形大漢,呼啦啦地攔成一排,像橄欖球運動員一樣用身體頂住位置,將一行人攔在外麵。“抱歉,未經許可不能接近國家特級智庫人才。”
院長一時尷尬,又朝著金鱗子露出不失禮儀的假笑,“呃,我們也不是……那個,金院士,這兒病人多,亂糟糟的,去我辦公室坐坐?”
金鱗子:“停,你就站那兒就好,我不喜歡人都擁在一起,帶了人我就走了。”他朝人群中招了招手,“淩衍之,你過來。”
淩衍之真想衝那個永遠自我中心的家夥翻個白眼,你當是叫小狗呢?招一招手我就跟你走?這時候突然一左一右出現兩名和金鱗子身邊同款彪形大漢,將他一把架起來,托著就往外走。
軍區的ALPHA們集體地炸了,轟地攔在前頭:“你們幹什麽?!要帶人到哪裏去?”“你憑什麽搶人?!這是我們這兒病人的家屬!”“他的ALPHA還在裏麵躺著,你要把他帶到哪裏去?”
“他是我的病人。”金鱗子淡淡地說,“就因為他丈夫在這兒要死了,他自己的病就輪不上治了?”
魏院長頭上的冷汗往下滴,他知道眼前這個人看似隻是一個普通的科研學者,實際卻是最惹不起的那頭。他攤平雙手,兩臂下壓,試圖平息雙方劍拔弩張的氣氛:“這個,這個,家屬的心情,以及戰友的心情都是要考慮的嘛……我看過了,淩先生不過是一些外傷,我們這裏也完全可以一起治療的,他們在一起也可以互相照顧,大家都很滿意,這不是很好嗎?……”
“我不滿意。”金鱗子說,那些特工立刻齊刷刷轉頭看他,像一群要和豺狼劃分領地的瞪羚。“你是誰啊?別人的OMEGA的事,關你毛事?!他要不要轉院,要去哪裏,隻有他丈夫說了才算!”
“好啊,”金鱗子反而微笑起來,墨鏡底下看不清眼神的細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的保鏢團隊往前拓開一條路,“那我們去問問他ALPHA的意見,就是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給出意見?”
那群戰友刷地都變了臉色,一個個要打架似的往前懟著攔住去路。
“你幹什麽?!我管你是誰,有你什麽事?”
標配版橄欖球壯漢往前擠,樊澍的戰友也不甘示弱地推搡起來;一邊是黑黢黢的特警隊服,一邊是齊刷刷的黑色西裝,兩邊幾乎一觸即發,魏院長和一眾醫生們的白大褂夾在中間,像是夾心餅幹當中逐漸被擠壓變形的奶油,掙紮著伸出一隻手。“別衝動,別衝動,病人的情況現在不能打擾,再說這裏還有其他病人,你們別……”但荷爾蒙上線的ALPHA一旦抵上,就像是撞在一處的燃燒瓶,為了爭奪OMEGA的戰鬥毫無道理可言,瞬間倒退回幾萬年前最原始的部落種群。隻是為了爭奪繁衍的資源,理智就讓位於雄性最原始的爭鬥天性。
“都停手。”有個聲音從一團混亂當中如同一塊筆直的鋼板那樣伸出來、敲在當中,如同板上釘釘。李複斌走出來,那些特工們急忙讓出一條道路,都望著他,等他做決定。
“金院士,這樣吧,”他整了整衣冠,望了一眼淩衍之,卻在對金鱗子說話,“現在的確,因為特殊原因,他的ALPHA不能替他做決定。但於情於理,丈夫還掙紮在生死線上,作為配偶怎麽都不應該在這時候一走了之。既然如此,我們就問問當事人的意見吧,淩先生,你是要留下來陪你丈夫度過危險期,還是要跟這位……”他好像想不到詞那樣,鬆著雙肩,有些戲謔地看著金鱗子,“……抱歉,金院士,他跟你走算什麽?實驗小白鼠嗎?”
金鱗子仍然袖著雙手,勾著一邊嘴角笑起來:“算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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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衍之從人群裏走出來,周圍樊澍的同事們的眼神像是一把把會說話的刀子,沿路過來就快要把他紮穿。他幾乎聽得見那一雙雙眼睛裏頭在無聲地咒罵咄咄,那聲音直到他坐上金鱗子豪華的過了頭的加長豪車還一直縈繞在耳邊。
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隻打臉還是太輕了……
就該把他腿再打斷!看他還往哪裏跑?
不能讓他走!他是我們的OMEGA,跟別人跑了怎麽跟兄弟交代?
等著吧,他還能一輩子呆在OMEGA協理會嗎?在看他能彰幾日,不信治不了他!
後座柔軟的皮革包裹著淩衍之,可他卻像坐在砧板上一樣;他能夠想象到他們會做什麽,如果樊澍真的死了,這種群體性的懲罰可能會一股腦全部傾倒在他身上。他沒有設想過樊澍死去的情形,ALPHA的群體不能允許自己的領地裏的“雌性”流失這樣的奇恥大辱。他們會自發性地團結起來,懲戒膽敢挑戰他們權威的OMEGA。他們就像是一種財產——很可能在他離開ALPHA庇護之後獨自轉過一個街角,就會被人拖走套上麻袋,丟棄到流浪漢的居所任人輪J,不會放他全須全尾地出來;又或者他們會將他送進監獄,在那裏的OMEGA會被強製接受‘匹配’;即便是被強暴,隻要生下孩子,就可以宣布是合法的婚姻關係。監管人員默認這個,法律允許這個,他們甚至會在監獄裏給你們舉辦一場證婚的儀式。
淩衍之知道,自己離開自己丈夫所屬的“ALPHA群落”,膽敢孤身跟別的ALPHA離開的作為就如懸空走索,如今才不過幾步,腳底便已經鮮血淋漓。他聽見自己喉嚨裏嘶嘶地吸氣聲,才察覺渾身冰冷僵硬,仿佛光是憑自己的力量走到這裏已經耗盡了所有的自尊、理智和力氣。他把樊澍留在那裏了,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在周圍如刀子般刺來的眼神當中,隻來得及把腰背板的筆直,像不會彎曲了似的卡成一個標尺。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掌抖得停不下來。
他身邊坐著金鱗子,曳斜著雙眼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已經沒事了,”他紆尊降貴地撥冗放下手裏的平板,“做的不錯。”
淩衍之像被電打了一樣,條件反射地悚起,猛地擰過頭來看他。
“我說錯什麽了嗎?我從不誇人,尤其是不以虛假和誇張的修辭來誇人。”科學家納悶地說,“不用緊張,我說你做的不錯,那就說明你做的真的不錯。你合格了。”
“你不明白。”淩衍之從他還腫著的嘴唇底下擠出字來,但他突然之間鬆開了背脊的標尺,整個人猛地蜷縮成一個小點,弓下腰去,雙臂緊貼著膝蓋環抱住自己。
“你在怕什麽?”金鱗子問,“怕那些ALPHA報複你嗎?他們的確會報複你,如果你的ALPHA死了就更是如此,怕也沒用。”他信手翻過一頁雜誌,“你知道怎麽解決這個嗎?或者說,你打算用什麽辦法解決?指望你的ALPHA醒過來原諒你?還是指望我這個ALPHA庇護你,不被人欺負,安安穩穩地過活?”
淩衍之使勁用手揉了揉臉。疼痛令他清醒過來。他看見手指上的顫抖停了,呼吸裏的顫抖停了,像那些震動的餘波,拉出越來越長的弧線。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已經是和平常相同的聲音:
“金先生,我要是安於現狀,我幹嘛不認命呢?老實說,樊澍已經是個不錯的ALPHA了。他已經是一根上簽。我隻要規矩地給他生下孩子,他不會為難我一分一毫;他甚至不怎麽常回來,我們都可以不怎麽見麵。日子算不上錦衣玉食,但也肯定順風順水。”
“但是還是不夠?”
淩衍之長長地停頓了一會,輕撇嘴角,“還是不夠。”
因為我想要的不在那裏,不在那每天如出一轍的囚籠裏,不在那日日相同的安心裏,不在任何的別人手裏。淩衍之小心地藏起這些話,否則他與金鱗子的交易也無異於與虎謀皮。沒有哪個ALPHA喜歡被挑戰自己的權威。但他們中的一些的確喜歡強勢的、不安分的,不同凡響的,這樣征服起來無疑有疊倍的快感。
金鱗子似乎是這一種。他像是滿意地笑了笑,從前座的夾袋裏抽出一份文件遞給淩衍之。“如果你想要的更多就更好辦了,看看這個。”
那是一份人事推薦的申請。顯然,金鱗子在某些崗位上擁有重要的推免權。他是相當多ABO相關的行業及機構的顧問。
淩衍之的視線釘在標題頂上,又匆匆翻到最後再翻回來,如此來回了三次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金鱗子在他身旁好整以暇地交叉著雙手十指,放在膝頭頂上搖了搖。“有興趣嗎?”
“……你在開玩笑。”
“我不開玩笑。我這個位置開玩笑會很危險。你來試試就知道了。”
“可這是……OMEGA協理會主席的推薦申請。”
“也不是我推薦了就一定可以。隻不過剛好有這個機會,我又剛好想到了你。”
淩衍之突然笑了,他將文件合起來放到一邊:“你對我很有信心?”
“我可不會看上隨便什麽人。”首屈一指的ABO倫理學家說,“OMEGA協理會的主席換屆要到了。一直以來都是申時行申老,但他最近愈發跟不上時事,年齡也的確大了,精力也有所不及。上頭有意把他調去二線部門,這邊就需要新鮮血液。”
“就算撇開我需要我的ALPHA授權工作這回事;也從來沒有一個OMEGA擔任OMEGA協理會的主席。”
“以前;一個多麽美好的詞。以前六十歲就可以退休,還有國家補貼的退休金;以前男人也不用生孩子。以前的一段時間裏,所有的科研成果都成爆炸級指數增長……以前到處都是學校,托育所,孩子的哭聲。以前的母嬰室門口坐滿了等待的父親;以前我這家醫院的前身,是一所婦科醫院,在病毒爆發時作為收容女性診療的場所,第一例確診患者就是在這裏死亡的。”
淩衍之深吸了一口氣。“金鱗子,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他好像古怪這算是一個什麽問題,“我想要世界和平。”
若是旁人這麽說一定顯得很假大空很虛偽,但是這是金鱗子說出來的話,就顯得相當真切而有說服力。他不像是開玩笑,就像是真心實意這麽說的,早已對這個答案深思熟慮,甚至都不需要經過思考。
不知為何,淩衍之反而覺得好過了一點,好像原本一件天方夜譚的事,在讓世界和平這個絕大的前提之下,那點可不可能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讓一個OMEGA做主席,難道不該擔心世界大亂嗎?”
金鱗子頭也不抬,好像和他那個黑黢黢的屏幕長在了一起。額頭被亂糟糟地擼上去,隻剩幾根碎發觸須一樣好笑地掛下來。“世界早就大亂了,還有什麽好擔心的?”他頓了頓,“難道你真覺得OMEGA做主席,這世界還能更糟糕一點?”
淩衍之搖了搖頭。
“那做不做?不做我就提其他人了。”金鱗子說著,伸手按住那份文件想要抽回來;而幾乎同時,淩衍之幾乎咬著舌尖趕著答應下來:“我要做。”他伸手也去拿那份文件,手心覆在對方修長的手指上。金鱗子的手背是涼的,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淩衍之覺得如果自己先抽手就輸了,心想誰怕誰啊,於是故意一笑,從他指縫裏扣進去,捏住文件夾的邊緣。
“那要是我成功了呢?有什麽好處?”
“我就在你的勝選儀式上求婚。”
淩衍之哼了一聲,有點好笑:“聽起來很浪漫。”
“我注重浪漫。”金鱗子一絲不苟地說。這時候車停了下來,他們又回到了醫院,門口爆炸的群眾和記者還有OMEGA協理會的成員都擠擠囔囔地堵作一團。這時候全湧向金鱗子的車駕;好在他那些盡職盡責的保鏢像銅牆鐵壁一樣將人擋開。金鱗子掣開車門下了車,回頭見淩衍之坐在原地,沒有動彈的意思,倒是一愣。
“怎麽了?”
“我的腿疼得厲害,又被之前嚇得沒力氣,一步也走不動了。”淩衍之微微一笑,張開雙臂,“到處都是我的測試,但合同總是雙方的啊,浪漫一點權當預付款吧,”他貼在金鱗子耳廓傍邊,雙臂環過他的脖頸,低聲纏繞著的是學生時代曾用過的稱呼:
“……金、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