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飲鴆止渴
撿到冀穠的故事乍一聽沒什麽特別。冀穠是個小圓臉,講話的時候喜歡搖頭晃腦的,頭頂的卷毛跟著微微晃動,好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小動物。他看上去是有些傻氣不太聰明的類型,在別人看來也許三更半夜衝到車前是特別詭異的舉動,換到他這裏就好像變得沒那麽不科學了。
夜黑風高,淩晨四點,一個OMEGA偷開車出門兜風,一個OMEGA單身出門散步,都是奇葩,怪不得一見如故,好像很聊得來。他們的日子都是過得太順了,罪受得太少了,張晨暉無不惡毒地想,你們要是也見見那個地方,看看裏頭那種東西,就該慶幸你們的日子已經夠安逸舒坦,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非要鬧來鬧去不得消停?
“哎呀,總之我當時就在那個橋上走,我沒有帶錢出來……半夜也沒有人,也沒有車嘛,我就走在路中心……突然一輛車就猛地從黑暗當中衝出來了,那邊一片都是那個樹呀,擋著什麽都看不見,我嚇了一跳啊,大燈光一照,動也動不了了……還好之之哥刹車快車技好,”他笑嘻嘻的,一點也不像剛從鬼門關前走一遭的人,“他下車把我扶起來了,我看著覺得這個人覺得眼熟,哇,不會真的是他吧,開車帥死了,我超迷他的,都不敢相信,我怕又是我臉盲你知道吧,”他語速又快又促,像個磕花生米的倉鼠那樣嘴巴鼓起,一動一動的,“我又不敢問,可之之哥人超級好超溫柔的,真人比視頻還好看——”
“等等等等等等,”張晨暉扶額,“之之哥是個什麽東西?”
“之之哥就是衍之哥嘛,”倉鼠笑嘻嘻地回答,好像全世界就沒有什麽能難為他的快樂,“我是他的飯啊,我們有粉絲俱樂部的,我還做了宣傳視頻呢——”
“怎麽著,我有昵稱你嫉妒啊,”淩衍之笑嘻嘻地戳他,“你知道這小子從地上爬起來,我看他沒什麽大事也沒碰著,就是好像嚇傻了,就帶他去喝了杯熱飲,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以為他遇到了多大難處了,要找我訛多少錢呢,結果半天問我是不是淩衍之。我說了是,他就翻包找筆要簽名,激動得氣都要提不上來了。”
“他激動的哮喘了你也不能給他帶家裏來啊,”張晨暉說,“喂,倉鼠,你是OMEGA吧?你匹配過了吧?你丈夫呢?聯係他了沒有?”
“別那麽掃興嘛,”他縮了縮脖子,“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之之大神,讓我多和大神親密接觸一會吧。”
還大神呢,他一個跳樓的OMEGA算哪門子的大神啊,跳大神嗎,這粉圈生態我也是不懂,張晨暉在那猶然目瞪口呆。
“我們一會要出去工作了,”淩衍之說,張晨暉翻了個白眼,一把扯過淩衍之:“你知不知道,私自收容OMEGA等同於誘拐啊?他丈夫要告我們誰也吃不消——”
“他不會告的,”冀穠笑著揚起頭,“不用擔心,他甚至不會來找我,我就是被他趕出家門的,讓我隨便找個地方呆著去哪都行。”
張晨暉愣了。“那你怎麽……不打協會電話?你完全可以申請救助了——”
“哎呀,我也申請過……可是別人是別人,他還是他啊。他的想法不會改的……出來走走也好吧,分開一會兒說不定會想通了呢。”他脫下圍裙,麻利地收拾桌子,“隻要之之哥不嫌棄,我在這兒家務做得可好了,我還會做很多好吃的呢,你們有什麽事忙不過來的話,做視頻,做設計,畫畫圖,我都幫得上忙——以前學藝術出身的,基本功還在,”他望了望淩衍之,又補了一句,“要是嫌我煩了,嫌我手藝不好,隻要是之之哥讓我去協會,那我就去。”
淩衍之聳了聳肩,轉身出了門:“沒事,你就在這呆著吧,想待多久待多久。”
張晨暉跟在後麵叫:“淩衍之!”
“我說你今天有點飄啊,”淩衍之往樓下邊走邊說,“平時沒見你敢拿嗓門吼我的,這是怎麽了,你也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了?”他磕了磕鞋角,“還是覺得我沒了ALPHA,你就有資格管我了?我愛讓誰留我這兒就讓誰留我這兒,礙著你什麽事了?你不喜歡,就別上這兒來啊。”
“我靠,淩衍之,你講不講良心的?我為什麽吼你,是我多管閑事嗎?是,我是你的義工,可你不滿世界打燈籠看看,有義工做到這一步的嗎?這會兒你大功告成了,要一腳把我蹬開了?”
“我當然沒良心,”淩衍之笑著說,“但我還沒大功告成,也沒有蹬開你啊。”他湊過去,彎著腰歪著半截身子,去看他低著頭的模樣,“怎麽回事啊你?連個OMEGA的醋都吃啦?苦大仇深的樣子——”他突然湊上去,作勢要往那嘴唇上蜻蜓點水般一碰;呼吸的熱氣輕噴在咫尺之間,引得對方向前一咬,卻陡然脖頸一縮,手指往底下一勾,將張晨暉手裏的鑰匙捏走了,一個閃身繞著車要先跑到另一頭的駕駛座上;張晨暉臉上紅紅白白,和他繞著車身轉圈,氣急敗壞:“你又要開!你才撞了人吧?!”
“我沒撞到!哇我昨天那個漂移特別帥氣的,我自己特別滿意——我可以再示範給你看看啊——”
“把鑰匙還我!!今天就不準你開!誰叫你昨晚不打我招呼又開我的車??”
“抓不到我抓不到我抓不到我,哈哈哈,”淩衍之率先拉開了車門跳進駕駛座裏,張晨暉抵在車前罩前頭,一副螳臂當車的架勢,“你幾歲啊?你還皮起來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唷,能耐了,還敢打我了?”淩衍之眼角一挑,舌尖舔過嘴唇,“你不讓開我蹬油門了啊,我看你怕不怕?”
張晨暉到底沒敢真攔在車前頭,但淩衍之掛了空擋轟著油門嚇人,卻突然把車向後一倒,壓在前蓋上的身子失了重心,反倒差點跌在地上;隻見那祖宗吧車頭一轉,打著旋兒繞開,揚起地上塵土,嗆得他咳嗽不停,眼前一片迷蒙,隻聽一聲刹車響,車已經從另一側猛地一個甩尾攔在他跟前,淩衍之探過半個身子到副駕上替他打開車門,露出一截雪白的腰線出來。
“好了,不鬧了,走吧,要遲到了。”他胳膊上的襯衫袖子挽到小臂,皮膚上的汗水被陽光一曬,整個人都似乎白花花地在熠熠發光。
張晨暉被這一通折騰有點氣喘,出了一身汗似乎好些了;他認慫地坐上副駕,偷眼看淩衍之開車的側臉,從下頜到鎖骨的線條長而曲折,喉結滾動著,上麵有汗水順著曲線的凹陷滑下去,落進白色的襯衫裏頭;手臂上賁起一道筆直的線條。他是真的好看,張晨暉想起剛才那隻倉鼠誇讚的話,旁人眼裏看得淩衍之都是這樣的吧?像一盆野蠻生長掙脫鐵索的病梅,病得美,野得更美。
但他又陡然感到一陣想要把這種感覺推遠的反胃,好像有個磬鍾在腦門裏可勁地敲。隻要你嚐過那種滋味了,有些事情就回不去了,就不再是過去的自己。那才是真的,而他就是個假的,像是代糖,隻不過是某種替代品。他再好看有什麽用?人總歸是要回到主路上來的。
他收回了視線,把一口唾沫咽下去,“我們去哪?”
“上誠重工,”淩衍之猛地打一個急彎,身子向他這邊斜過來。
張晨暉倒吸了一口冷氣。昨晚美食街盡頭黑黢黢的綠色帷幕陡然重現在眼前,挾帶著鋪天蓋地的地溝油令人想吐的油膩味道。那扇通往鴿子籠的後門旁邊圍起來的維修設施,他一個激靈這會兒想起來了,那上麵也寫著“上誠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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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誠重工的經理熱情地陪他們聊得入港,將車軲轆話來回地講。“我們是很支持的啊,我們年年都有這一塊的預算,就是支持OMEGA協理會的主席競選,希望能夠更多關注權益公益這方麵,也在盡量幫助OMEGA回歸社會……人力資源本來就不多,對吧……我們還一直關注新生代的教育問題。我們有二十所新式小學的建造計劃,正好可以配合我們一直推行的街區改造,對……我們希望能夠更關注與解放生產力這方麵。新生代眼看著就要進入幼年期了,需要消耗更多的社會資源,我們這樣的企業也要承擔起責任來嘛,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好的,以後還會有大批的年輕新鮮血液進入社會……”
“對的,淩先生是再好不過的代表了,像淩先生這樣優秀的人才,如果一輩子都囿於OMEGA的身份才是最遺憾的,對吧——”他笑著搓著雙手,“我們旨在給OMEGA提供更多出口,正好和泰和工業的易總一樣,他們也在開發相應的醫療設備……”
淩衍之有些好奇:“什麽設備?”
“能夠修補腹腔手術後損耗和器官移位、降低移除造體子宮致死率的……一種醫療設備,哎呀,專業的我就說不上了……”
淩衍之微微震動了一下。造體子宮移除的高致死率和高昂費用,是OMEGA在可預見的時期內無法回歸社會的根本原因之一。
經理笑了笑,“我們不能隻著眼於短期,總要考慮未來幾步走的計劃,要提前開始著手。所有的技術研發都要耗費時間,所以我們萬萬不能跟錯了人、走錯了路。”他說著,意有所指地看著淩衍之。又鬆然一笑,“不過我們也聽說,淩先生也曾是生殖醫學的博士啊……相信有這麽多頂尖的人才在為我們社會不斷做貢獻,人類是不可能止步於此,隻是飲鴆止渴,不談未來的……淩先生也是這樣想的吧?”
來了。
淩衍之心想,這就是之前金鱗子說過的試探。他們是支持自然派的企業。但是有那麽一瞬間,甚至下一瞬間,他真的心動了:如果OMEGA可以移除造體子宮又降低相應風險的話,是不是……一切還可以回到當初,還可以重頭再來?
“你知道嗎?就當閑話講,”他挑起一個微笑,“我原本的評級也是ALPHA級啊。”
經理眼輪轉圜,笑起來:“我也覺得像淩先生這樣的不該,肯定是遭受了什麽不公正的待遇。”他岔開話題:“哦對了,關於接下來的活動,我們希望淩先生在海選期間能配合一些露出的計劃就可以了,啊,還有,我們的小魏總,特別喜歡淩先生,很希望能跟你見一麵——”
他抹了把腦門上的汗,出了會議室去低聲問助理“太子爺呢?”
“太子爺不知道昨晚去哪了,到現在還沒回呢——”
“他不是自己說對這個OMEGA有興趣的嗎,還是要我們給他打包送過去?”
助理的手機響起來:“太子爺打來的!”
“那個,小魏總,”經理接起電話,“您要的人現在在這了,您看我們是安排晚上一起吃個飯呢,還是怎麽——”
電話那頭一個刺耳的聲音紮過來:
“淩衍之你們就看著辦吧,按姓易的說的辦也行,我不喜歡娘們唧唧的OMEGA,就是不爽易華藏那副德行故意跟他爭一爭,現在正好讓個人情給他,讓他感我的情。”電話那頭的年輕人頭發梳得背起,一邊的耳骨上打滿了耳釘,坐沒坐相地抱著一條腿,另一條腿卻踏在地上橫躺著的一個人的背上,將他踹得翻了個身,“我這兒找到新樂子了——老子最喜歡玩兒警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