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重返人間
“我知道你是誰,”樊澍低聲說,“張晨暉,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這事情一旦曝光,你以為你的BETA分級會怎樣?”
張晨暉嚇得一口氣快要轉不上來,“你……你怎麽知知知道……我………我知道錯了………你,你要問問問、問我什麽……我都……我都說………………”
“帶你來這裏的人,叫什麽?”
“我……我不知道他真名……網名、網名叫跳跳大仙……”
“他是群管嗎?”
“是……是……”
“你呢?”
“我……我剛當上……可我什麽都沒有做!!我一開始就是被迫的,我不是自願的啊,……我真的什麽都沒有……”
“我明白,所以現在給你一個澄清自己的機會,如果你不是自願的話,就請你協助調查,之後可以不追究你的責任,也不會公布你的姓名和調查記錄,”樊澍手上用了點力,“我要所有群管的名單,昵稱,號碼,暗號,接頭地點,還有關係網。”
“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既然已經當上群管,會知道的。他們會讓你介紹人進來,並且往外帶貨。”他剪住張晨暉的雙手,“你往外帶貨的時候,把我給你有標記的貨,帶去指定地點,有人會教你怎麽做。”
張晨暉欲哭無淚,“我……我……做不來的,警官,我真的洗心革麵了的……你相信我……”
“那好,你打算怎麽洗心革麵?從今以後再也不來這了嗎?”樊澍問,“你如果當真是被脅迫的,恐怕不能說不來就不來吧?”
張晨暉不敢保證;他渾身一陣起栗,知道大仙他們找得到他上班的地,不會放過自己。可如果自己向他們說出警察的事呢?——他不敢說;那絕不是一頓毒打就能了了的事。他會再也取不到這些人的信任;恐怕也再也不能來這裏了。又或者,他們會讓他幫忙弄死這個警察。——單想一想就渾身起栗:那就真的沒法回頭了,不行,他做不來的。
樊澍趁著他失神的當會把他往前一推。張晨暉踉踉蹌蹌地跌出狹小的盥洗室,下意識地扭頭去看,一麵猛地調亮燈控的開關。但盥洗間裏已經沒有人了,剛才的那一切仿佛沒有發生,亦或者是他臆想出來的,但手腕上被摁出的淤青卻顯得相當真實。床上的人偶像受到了燈光的應激一樣,猛地蠕動了一下。
“動什麽動!!”張晨暉吼道,他把隨手抓到的桌燈猛地砸向它,它沒有躲閃,任那燈柱的鐵杆重重地砸在身上,橫過整個小腹,似乎也全不覺得疼。
張晨暉頓在那裏,再也提不起幹那事的心思,渾身都被冷汗浸濕了。
樊澍從盥洗間頂部的吊頂裏爬到通風口。聞著煙味,知道輪休還沒有散;他跳下來,等著這一輪鍾的人潮散了,混在裏頭一起出去。他的氣息掩得極好,像隨時可以換上每一張陌生又類同的麵孔,混在人群中從來不會被挑出來。張晨暉失魂落魄地走在前頭,旁邊走的那個胖點的墩圓腦袋應該就是大仙,攬著他的肩膊問:“怎麽,這一回的不合口味?”
張晨暉勉強笑了笑,卻不敢說,隻好敷衍:“我在想事情。”
出去時也要掃描核驗,人都一股腦地向外擁,橫豎都擠在一起。樊澍並不需要走出口,他要借的是人群的掩護,可以混過監控的視角,從旁邊的鐵閘那兒縮進去,順著管道爬下去,就回到了底下的那一層,再從垃圾清理道那兒爬上來,是廁所後麵的廢水道。這條道是甘老頭帶他來的,所以也不算沒有風險。但甘老頭每天這個鍾出去,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樊澍就開發了這條路出來,必要時冒一些風險是值得的。何況,他看張晨暉不爽——也說不上哪裏不爽,可能他也有點衝動了;不該這麽快就去接觸,應該再觀察一段時間才對。
他從廁所走回去,打算默不作聲地再混進人群裏;突然有人叫住他:“喂,你,你上哪去了?”樊澍頓了步子看過去,是他左手邊的上首工,在一塊抽過幾顆煙。按道理說,他不應該發現自己缺席。
“有點不舒服。”樊澍說,就聽他說:“剛蝦哥來找你,要你上去。”
“有事?”
“那肯定有啊,不然誰願意下來?”那人笑了笑,“這做髒活的。”
“要我去找他嗎?”
“是,調了你的班,還讓你衝個澡再去。”
衝個澡。他們成天和屍塊打交道,身上都帶了那股味兒,不是換衣服能解決的,味兒沁在皮膚的紋路裏。有這味兒的人上不來台麵。要去掉味兒,顯然是要見“外人”。樊澍警覺起來,但他也不得不去見。能讓大蝦來通知的,說不定太子爺又想出了新的“遛狗”的法子,不定要怎麽折磨他。樊澍倒不太怕這種折磨,那就隻是一種最低級的手段,你不把它當回事兒,就會看破它的滑稽。當年李複斌看上的就是他這種心態,他說,小樊啊, 你是做這行的料。特情並不完全靠體能或者頭腦,甚至不能靠一腔熱血——那有時候反而會把人逼瘋,可能在被人推下去之前,自己就先把自己推進深淵了。
樊澍走上樓道,果然大蝦手下的嘍囉等在那,不耐煩地讓他抓緊去洗,還給他準備了新的衣服。樊澍洗好了換上,跟著他走上地麵。這些天做工後這還是頭一次上來,接觸到流通的空氣,熙攘的人群,外麵燈紅酒綠熱鬧得厲害,恍若隔世,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有一股難以抑製的自卑和強烈的抗拒交疊在一起,每往前邁一步都像是在化形、朝著人類的模樣靠近,恨不得自己身上抓緊沾染上周遭的氣味,再也不想回到那底下去。
他被引著上了一家氣派恢弘的酒樓,這個點兒正是上客的高峰,來來回回都是看上去有麵兒的人。頂樓的888包廂到了,他被吩咐等在傳菜間裏,時機到了才能出去見人。樊澍大約猜到了要見什麽人,那一定得是能讓太子爺掙一口氣的,想必一定是易華藏了。他不太相信魏天賜會拿他出去做人情,那這時候牽出來遛一遛,就是要向易華藏炫耀了。
包廂裏頭交談熱切,時不時有一陣觥籌交錯的笑聲傳來。但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笑著說:“是我想當然了,自告奮勇要來作這個東,也不怕兩位老板笑話……”接著是椅子拉曳的聲響,似乎站了起來,“這杯酒我是一定要敬二位的,隻是沒想到我千挑萬選,就想挑一家特別好的館子,私人宴請二位來表示一下謝意,誰知道還是選了小魏老板手下的店,……哎呀……”
“這說明小魏老板的店好嘛,”有人在旁邊打圓場,又一個聲音說道,“我不喜歡看人道歉,淩老師,什麽也不用說了,心意我領,但酒還是要喝的,你先自罰三杯吧。”那是魏天賜拽得二五八萬的聲音。
“這個是一定要罰的——”幾個陪客起哄叫道;他們很快便喝過了一輪,又有一個聲音說“太子爺,我們也是好久不見了,虧得今天呢我陪衍之過來,否則都見不到您要預約;剩下半輪,我替他喝了吧。”那是易華藏的聲音。
“哎,易總,你這就不對了,淩老師是淩老師的事,你和我的事又是另一碼。今天看的是淩老師的麵子,他做東請客,感謝我們支持他競選,這麽重大的事我自然要來,那看的是淩老師的麵子。”小魏總笑著詆回去,“我們倆的事,不能敗了淩老師的興,對吧?”
樊澍木然地站在那,聽他們打著官腔,一次次起身敬酒,椅子在鋪了地毯的地麵上拖曳發出沉悶的聲響。淩衍之說:“小魏總,易總一直幫了我不少忙……你們有什麽事,也就是我的事嘛,要是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那肯定也是再所不辭的。”他聲腔發軟,帶了點討好的尾音,聽得人胃裏長出鉤子。樊澍卻像吃了個秤砣一樣,站在那兒沉甸甸地,仿佛要墜到穀底。
果然聽見魏天賜笑了笑,哼聲從鼻音裏騰出來:“我知道易總想問什麽,不然您掇著淩老師攢什麽局呢?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我最近撿了條狗,想給大夥兒看看品色,拿出來遛一遛。隻是我聽說這狗以前咬過易總一口,怕易總要是尋仇,和一條狗過不去,——想來易總應該不是這麽個小肚雞腸的角色,倒是我度君子之腹了。”他翹著長腿,搖晃了一下酒瓶,咧嘴一笑,朝這邊叫道,“來點兒烈的!”
樊澍被後麵人按著脊背一推,隻得端了酒盤走出去。他站在那兒,看著宴客的主座上坐著自己曾經的OMEGA。淩衍之像全然沒料到他會在這裏一樣愣住了,一時眼睛似乎不知道該往哪裏看;樊澍垂著眼,視線掃過座位上的人,把酒放在桌上,轉身要走;卻聽太子爺在桌麵上敲了敲,“哎,走什麽走?把酒開了,給易總滿上。”
樊澍垂著頭,順從地說是,易華藏盯著他看,又轉頭望了一眼淩衍之;接著放鬆背脊,交叉雙手向後倒在椅背上。“太子爺,這人是個條子啊。”
“我知道,”魏天賜笑起來,“黑狗好馴得很,我正在讓人練著呢。”
“他可不是一般的黑狗啊,您也知道他做了什麽吧?”
“養狗要養烈的啊,就跟喝酒一樣。馴服起來才有快感,”他瞥了一眼一動不動仿佛被驚得說不出話來的淩衍之,審視著神色陰晴不定的易華藏,感覺自己贏了一籌,十分滿意,“養那種別人養熟了的東西,一點兒野勁也沒有,騎起來有什麽意思?”
什麽嘛。就算淩衍之不知道這裏是我地盤,你還能不知道嗎?
想要顯擺自己已經控製了這個OMEGA,故意用他來做幌子,讓他來我地盤上炫耀,好讓自己也名正言順的過來,不就是想要朝我示威麽?不過,易胖子絕對料想不到,自己的軟肋現在在我手裏呢。這個警察不死,就像是埋在他體內的一枚定時炸彈。引線捏在我手裏,他就不敢輕舉妄動。
太子爺示意大家吃菜。“對了,聽說你現在動維安委在查他呀,何必那麽興師動眾,那不是讓我成叔難做麽?”他故意起身敬酒,要和易華藏炸個雷子,小玻璃瓶的杯壁發出清脆的響聲。“現在易總放心就好了,人在我這,給您看得死死的,訓好了絕不出差錯。”
易華藏沒有動,隻有聲音冷下去:“小魏總,您埋汰我了,這人我要了,您給開個價吧。”
“怎麽,放在我這,我替你管教,易總還不放心?”太子爺眯了眼,“或者易總還想怎麽辦啊,這可是MSS的人,你也不能說弄死就弄死吧,我和上麵也不好交代啊。”
易華藏臉上露出一個吃人的笑。“您的酒店人來人往的。這條美食街也都是外人。”
“沒事兒,平時也不放他出來遛。”魏天賜笑了,把剛才和易華藏碰杯的酒倒在地上,對樊澍說:“去,舔幹淨給易總看看,最新馴得怎麽樣了。”
樊澍有過心理準備,被這種人折進塵埃裏,不必當回事兒。但現在對他來說不同了,就算他不當真,旁人也會當真:淩衍之坐在那裏,大睜著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像是完全沒想過會在這裏陡然地會麵,眼裏似乎騰起一股霧氣,一時手足無措,連話也不說了,手裏端著的酒杯無處安放那樣,就那麽懸在半空。
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這個人這樣看他。
樊澍突然就跪不下去了。腰板那裏像石化了一樣僵硬,理智告訴他要俯低身子,但情感上像有無數的鋼絲切割大腦,每牽扯一下都是尊嚴的劇痛。他可以忍受肉體的折磨,受盡精神的屈辱,因為這是工作,工作是他唯一能抓在手裏的東西,李複斌把他從警校裏拽出來,對他說的那句‘你是幹這行的料’是他這麽多年來唯一收到的肯定。
但淩衍之不是工作,他是工作之外的生活,是他想要維持正常的“資本”,像是一個小時候鬧著要去又總是錯過的遊樂園。
他在淩衍之麵前維護的,和自己父親當年維護的,也沒有差別。
他不想變成那個人——那個叫囂著功勳、又張揚著可憐的人,他不要衍之也用母親看父親的那種眼神來看他。他的愛人隻要乖乖地,什麽也不用擔心地等他,打開門的時候露出微笑就好了;愛人的懷抱應該很暖,睡著時安穩的呼吸綿長。家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就像遊樂園裏的泡沫,折射出七彩的光。
膝蓋重重著地的時候,上身仍然繃得像一塊板。有人發出了一聲嗚咽。魏天賜壓著他的肩膊,把他往地上按。“怎麽了?他們還沒有把你教好嗎?”
樊澍低下頭。酒已經滲透到了地毯裏頭,外麵隻剩下一個粗淺的汙漬的輪廓。灰塵的味道和粗糙的質感揚到舌苔上,遮蓋住了酒味的回甘,留一個辛辣的底;一隻腳猛地踹倒他背上,將他踢得幾乎翻了個個兒。樊澍滾倒在地上,大蝦走過來,手裏拿著牽狗的脖圈,像鞭子似的朝他頭頂梭來。
但疼痛沒有落到身上。“……住手,”有人擋在他前麵,那讓他不敢抬頭去看,隻聽得出聲音發抖,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發抖,到處都天旋地轉,貼在他肩脊上的那隻手汗津津的,卻不滾燙,反而冰涼,聲音裏還要刻意透出些討好的黏膩出來,“小魏總,求你看在我的麵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