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死生轉輪
那是一處岩洞,路途陡峭,洞口隱秘,但帶了攀山釘的獵戶們顯然不在話下,裏頭鋪滿了幹草和堆積著些日常用品,顯然是獵戶常年在山林裏狩獵時的歇腳地。周全熟門熟路地踩著鉤鞋爬上去,再用縋繩接引他們上來。
淩衍之身上的濕衣被剝下來擰出水,現在穿著樊澍的厚外套裹得嚴實,先前半昏過去,走到中途便醒了一次。那枚子彈歪過要害擦傷了腰腹,幸而傷得不重,隻是皮肉傷罷了。可他一路都昏昏沉沉地說胡話,似乎有些發燒起來;好在樊周二人來山區是圍獵的,渾身最不少的除了子彈就是藥品,等到了洞裏,拿儲電機點起一個老舊的電熱爐,四下立刻暖起來——這兒為了隱蔽不被發現,不能用火。
老獵戶坐在洞口吸煙,手裏半提著槍權當放哨,看樊澍恨不得忙前顧後,把屋裏的破被子都給他全裹上。天還沒冷到那份上,這會兒為了顧淩衍之開了熱爐,沒會兒他和樊澍兩個都熱得冒汗,隻得一件件脫得赤膊。
“也沒什麽傷啊,把你緊張得;不過擦壞一塊,看第一眼時我以為是要死了呢,嘿嘿,OMEGA就是弱得很,風一吹都要倒了……”
樊澍看了他一眼,“你沒什麽要問的?”
“這是那個OMEGA嘛,電視上那個。”
樊澍沒有否認。“他叫淩衍之。”
“新聞才說他逃跑了啊,懷疑是有組織的誘拐綁架,也有人懷疑是故意偷渡什麽的,搞得很隆重啊。他是什麽人?”
“他是……”樊澍有些難以描述,他們如今算什麽?前任?他不想這麽說,於是斟酌著用詞,“……我的配偶。”配偶,說出來的時候才覺得真是個好詞。國家分配的,用於配對繁殖的……可不就是配偶嗎?
倒是老獵戶幹脆地說:“你老婆嘛。”他拍了拍衣袋,“吞吞吐吐什麽,搞得別人沒有似的。有老婆金貴了?”
“你也結婚了?”
“啊,不是你們那種。也不是OMEGA這種嬌氣的。”周全笑了笑,眼袋皴起,“就獵戶裏找的,結對過日子。人類不管將來怎麽樣,滅絕了變成化石和恐龍一樣也好,繼續這麽下去也好。我們這一輩的日子,就算變成這樣,也是要過的啊。”
這時候淩衍之呻吟了一聲,他從裹成蛹的被子衣服堆裏伸出一隻手無意識地在周遭摸索,樊澍便把手遞過去,他拽住了兩根手指,攥得緊緊地,指腹摩挲著他手指底端的槍繭;於是便變得好像很安心,又咕噥著睡了過去。樊澍握著他的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身上熱起來了,汗也開始向外發了。
老周頭隻是看著他們,他那遊離又疏遠的眼神這時候聚過來,透出一股厚重的感情;身子也不那麽鬆散了,像看著一對小兒女。
“你們感情很好啊。”
樊澍搖了搖頭。“……算不上。”
“怎麽算不上,居然找到這裏來啊,纏得很……要是走岔一步,就再也見不著了。”
是啊,為什麽會找到這裏來?
樊澍低頭看睡得昏沉的淩衍之。雖然睡著了時和平常並沒有太大差距,但自己從沒看過這麽脆弱的他。他狀態極差,眼底深深的凹陷和黑眼圈顯得人疲憊不堪。這個人從未在人前暴露軟肋,哪怕要從樓上跳下來,第二天和媒體交涉,再與他對薄公堂——淩衍之的喜怒哀樂都是他召之即來的武器。但這一次不同,樊澍能感覺得出來,他在昏沉的夢裏也細微地抽搐著,身子蜷得極緊;那喃喃的囈語也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幾乎像是在夢中和看不見的怪獸搏鬥一樣:
“不,不不,不要,不是、不是、不是!!!滾開、滾開……沒有,不要過來!”他揮舞著雙手,卻並不攻擊旁的,反而抓得自己身上一道道血痕。
樊澍幾乎整個人壓上去抱住他,任指甲幾乎嵌入背上的肉裏,“沒事了,衍之,沒事了,你安全了,是我,我在這裏……”
一聲長長的吸氣頓住了一切,病人陡然睜大了眼,從夢魘中清醒過來;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一切掙紮連同呼吸都猛地靜止。那雙漂亮的眼睛凝視著山洞頂端被黯然的電火光映出的煢煢人影,橘色和黑色交織在一起輕輕搖晃著。他似乎努力地理解那是什麽意思,又屬於什麽的一部分;再順著影子的邊際,看見樊澍毛茸茸的後腦發根,還有肩膀上汗濕的臭味。
“……樊澍…………?………………”
周全站起身,咳嗽著走到洞口的籬笆外頭。“我去打點野味,再抽根煙。”他說,毫不客氣地順走了樊澍衣袋裏的那包煙。年輕人有他們的話要說。——年輕人,是啊,這麽想來,這就是原本世界剩下的最後一批年輕人了。如果人類當真要遭受“天譴”的話,他們死後,人類也就滅絕了吧?
在這種時候還要貪圖愛情,人是不是很可笑的一種生物?
但換而言之,若是這時候還不貪圖的話,難道要等一切都來不及了再來貪圖嗎?
我的孩子——如果活著的話——現在也是這樣的年紀了。他要是看到現在世界的樣子,說不定會笑得直不起腰來。他會說早知道等等就好了,等這世上人人都這樣了,我就用不著自殺了。
老人望著遠處的山巒;太陽在地平線上努力地掙紮攢動,卻似乎始終破不開那一層陰霾。尚未看見囫圇,遠處的山峰上已經鍍了一層玫色的金光,像是某種神跡。
“……你怎麽會在這裏?……衍之,出什麽事了?”樊澍小心翼翼地問。他感受到懷裏人的抗拒,隻要他說錯一句話,淩衍之就又會用很多層的殼和刺把自己包裹起來。但他的OMEGA停住了,那些刺終於都用完了,就連剩下的零星也殘破不堪。淩衍之在夢裏、昏沉之間都顯得異常抗拒和緊張,可這會兒醒了卻好像能量即將耗盡的玩具娃娃,隻是輕微地、抖動地眨著眼。
“……我來找你。”淩衍之輕輕地說,他甚至似乎笑了一下,“好奇怪吧。我來找你。居然就找到了。”
樊澍大惑不解。“……你來找我?”雲城不大,找到也並不算難事;可這在山裏。
“所以說,是有所謂的因果的,那種因緣,對吧?就像倉鼠之前信的那個教……說這是要受罰的,其實也很有道理。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我作的那些惡,到頭來都是有報應的。”
淩衍之這樣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曾經他以為如果這世上有最後一個唯物主義者,那一定就是他了。他曾經堅信梅爾斯氏症不是懲罰,隻是疾病。但凡是疾病就有它的規律,最後就一定會被治愈。他為之奮鬥了很多年;但如今他不確定了。神在他身上開了無數個玩笑,再把它們有趣地連綴成線,交疊成塊,像在玩一個疊紙,最後組成一個滑稽的形狀。所有的反抗都是無意義的。而認為它是神罰、是報應……然後乖乖地接受,顯然會容易理解得多,也容易接受得多。
樊澍也不確定地看著他,皺著眉,就好像他生病了,——他沒猜錯,也許他真的生病了,不僅生病,而且瘋了。“你發燒了。”男人笨拙地結論,這個家夥最後就說得出來這樣的話,也不知道是怎麽做臥底特情這麽多年。淩衍之突然想大笑,想報複,情緒壓在心底太久,早已經變質腐爛成能爆炸的東西,他把它扔出去,想炸掉眼前這張一無所知的關切的臉,傷害一切他能夠傷害到的人。
“我懷孕了。”
樊澍果然頓住了。
淩衍之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傷痕累累,都是碎石割出的口子。“很奇怪,對不對?科學都是幌子。他們說基本上不會再懷上了;OMEGA的造體子宮很難自我修複……”他絮絮叨叨,好像在夢囈,話語打開了一個閘口便傾瀉而下,“上次,我從樓上跳下來,它就掉了;我聽說還有人隻不過是摔了一跤,而之前,我在山裏跑了十幾裏路,差不多滾了有幾十圈,在那麽冷的水裏走了可能有1個小時,還被打了一槍……”他眼神逐漸失去焦點,空濛地看著牆上爐火的影子,“……說不定已經死了,死了的話就會排出來,一大灘血,一個白色的東西……”他看向自己的**,發現褲子已經換過了,放在爐子邊烤,那上麵沒有血漬;也並沒有疼痛的感覺。痛得火辣辣的是腰側的擦傷,皮肉焦灼的疼痛,那和被撕裂、被挖空的疼痛是兩樣的,淩衍之很清楚。
“沒有,沒事的,我給你換的衣服,隻有腰側的擦傷,”樊澍說,他張了張口,說不出其他的話來,隻是握住了淩衍之的手;淩衍之使勁把它甩開了,反而失聲尖叫起來,“你問啊,我知道你想問,你不問嗎?裝什麽正人君子,還是你連問都不敢問?!”
樊澍的麵孔扭曲了,他壓抑不住那些嫉妒、自責和憎惡,但又覺得無限的自卑。他知道自己應該說“你沒事就好”,他說了三年這樣的話,裝了三年這樣合格的丈夫;在那個家裏,一個安全的、夢幻的、童話的殼子裏,他能夠做到。可現在在這,在他唯一覺得自由的地方,他壓抑不住這些,就像人壓抑不住欲望,壓抑不住心中的野獸。“告訴我是誰,是那個家夥嗎?我要殺了他。”
淩衍之定定地看著他:“也有可能是你,我不知道。”
他好像就在等這一刻;等“好好先生”的麵具從樊澍臉上剝落破碎的這一刻,為了看這個甚至值得連夜出逃、跋涉犯險、置之死地,甚至挨上一顆槍子。他大笑起來,笑得驚天動地、連連咳嗽,笑出了眼淚,笑聲像是往淚腺上開了一槍,眼淚也像那些傷人的話語一樣傾瀉而下,難以抑止:
“怎麽,你還想要嗎?是不是後悔它沒在剛才那一通折騰裏掉了?比起來是他的可能性比較大……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我們就做了那一次,之後就那一次……不過也許可以做鑒定也說不定,可等回了內地,即使不是你的你也不能不要了……但是雲城也許還有別的辦法呢……不過最壞的結果,你得養著你仇人的兒子呢,按照法律規定的話……說不定也很有意思……”他語調破碎地說著,自己也理不清這其中的邏輯;直到樊澍緊緊把他抱住,兩個人一同掙紮著倒在暖爐旁烤熱的山岩上。“夠了,衍之,夠了……你別說了,那不是你的錯……你昨天差點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嚇死了……要不是碰著我呢?你一身都是傷!你得看看你自己,先照顧你自己好嗎!”
“……我自作自受,都是自找的。”逃避的人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打濕了彼此的衣襟,他聲如蚊蚋,像是喃喃自語,“我殺過一個你的孩子了……我以為我可以毫不留情的……那在科學上甚至不算是生命,所以我沒有錯……隻要它還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就有決定的權力。……曾經的法律也是這樣寫的……”他大喘了一口氣,“可是,那次因為倉鼠的事,我看到了……流掉的孕囊是那個樣子的,那裏麵會有小小的,看起來像是頭,隻有一個點,……突然就特別的難受,特別特別的難受……我做了什麽?……………………我沒來由地好嫉妒倉鼠,我居然會嫉妒那個我最討厭、最看不起的那一類OMEGA,……憑什麽他就有第二次的機會,而我就沒有?”
樊澍說不出話,隻能用盡力氣抱緊了懷裏的人,想問卻又不敢:你的話是什麽意思呢,如果有第二次機會,你會想要我的孩子嗎?“……你想留下它嗎?…………”
很久很久都沒有回音。懷裏的人隻是發抖。樊澍隻好繼續說下去:“我沒關係的,你說我偽君子也好吧,我當然也會希望是我的,……你知道,我是很傳統的人…………但是,如果隻是現在的話,我更想你好好的,別哭了就好了,你留著也好,不要也好,都自己決定,隻要你別哭了……”
但他的話像按下了什麽開關,淩衍之突然真正地嚎啕起來,雙臂終於不再向前抗拒,而是緊緊環過他的脖頸;樊澍從沒見過他哭成這樣,應該說從自己小時候開始、就再也沒有見過有誰會哭成這樣:像整個人都崩潰了,整張臉都喘不過氣地泛紅,眼裏全是血絲。
“……留不下來了,不管是誰的,……”他斷斷續續地說,終於連最後一道防線也垮塌下去,
“……我被傳染了………………梅爾斯氏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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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沒更新了對不起大家……我我我我會努力的!近期應該終於可以恢複更新頻率了TUT
為了報答還在等著的大家,抓緊多更一章,這兩章也是得前後在一起才能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