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命運變體
2型梅爾斯氏症,像是神終於發現了滅絕係統的漏洞後,自行打上的補丁。與原本1型的空氣傳播相比,它們順著體液潛伏入人體,傳播的速度相對較慢,看上去也不那麽有威脅。
已經遠離科研中心的淩衍之,完全沒有得到這方麵的消息;當局把它們封鎖得很緊。顯而易見,如果梅爾斯氏症再度爆發、或者產生變體,光是知道這個消息,人類社會好容易維持至今岌岌可危的平衡也許就會再度瞬間分崩離析。沒有什麽比失去希望更加可怕,那就像打開了魔盒,釋放出一切的惡,撕毀一切存在的和平。
也許這才是雲城設立特區的原因。在這裏進行著大量非法的母體實驗,即便偶爾出現梅爾斯氏症的症狀,也沒人會覺得奇怪。淩衍之覺得自己的大腦鈍木了,才會想不到這種變異存在的可能性:病毒開始識破人類用男**官再造和改裝的巧妙陷阱、藥物控製的激素水平,直接從內部攻破堡壘。
這種潛伏在血脈深處的病菌,無聲無息,無毒無害,和無數附著在動物身上的細菌與病毒一樣,對宿主本身似乎隻是普通的沉眠與寄生的關係。在這個隻剩下男性的日常生活裏,其實並沒有什麽直接影響;即便是平常狀態下的OMEGA,也沒有什麽危害。更別提雲城本地對OMEGA的瘋狂排斥和極端教派的興盛導致他們不敢輕易來這裏,而剩下的OMEGA冒險前來,也幾乎都是為了移除造體子宮——
——不會有人發現。
但如果有一個OMEGA懷孕……
寄宿在體內深處的病毒新型,就會繞過性別激素和神經遞質的偽裝,攻擊和破壞造體子宮內部的環境。
所以,他們才要進行“體檢”,並且願意施舍這樣昂貴的醫療資源,給那些OMEGA們;
所以,醫院裏的人才對淩衍之如臨大敵。
他想起那個咒罵著撲過來的OMEGA。那個人身上的味道……不是錯覺,原來是真的梅爾斯氏症啊。他恐怕也知道了這一點,所以想來報複;而自己就是個明晃晃的靶子。
淩衍之太熟悉醫院了。所以,即便是醫療人員用別的幌子掩蓋過去,他也能從他們不經意的緊張感和過於複雜的詢問中看出來事情的嚴重性,但最為可怕的是……在那個模糊又昏暗的造影上,看到小小的、模糊不清又晃動著的影子。
命運是騙子。
頭腦在一瞬間炸開了,像開鍋的沸水,蒸汽讓人窒息,無法思考。太多的信息同時運轉,一個個變成沸騰的氣泡。我看得懂複雜儀器上的指數,也看得懂醫生手裏寫的代碼。要是個什麽都不懂的OMEGA的話,也許真的會相信是什麽山區蚊蟲帶來的傳染病的講法;但是——不巧的是,我正是梅爾斯氏症的研究專家——至少曾經如此。
那些曾經光華燦爛的理想,全情投入鑽研的項目,為之奮鬥過的目標,尚未泯滅的希望……
我曾以為,成為OMEGA就是人生中最大的打擊了,不會有比像動物配種一樣被配給一個一無是處的陌生男人、還要為他繁育後代更差的選擇。所以啊,我接受了這樣的命運,決定無論怎麽樣也要從泥沼裏站起來,哪怕變成一個混蛋,一個賤人,隨別人怎麽說去吧;我要用上所有的武器,反正沒有什麽不能失去的了,沒有什麽會比現在更糟。我會一點點站起來,一點點爬出去給你們看,給那些嘲笑我的人、嘲笑我的命運看,我有一天會把所有失去的都握在手中,所有嘲弄都踩在腳下,再把所有加諸於身的命運都棄若敝履。
可是。可是。
誰能想到呢?
那個曾被他棄若敝履的男人的懷抱,卻成了眼下唯一可以逃避的地方。到頭來,還是隻能當一個可恥的逃兵,在命運的碾壓之下丟盔棄甲。淩衍之感覺渾身的尖刺都軟化下去,他閉上眼睛,任憑失去尊嚴後的眼淚流下來。好吧,隨便吧,我認輸啦,想笑就笑好了。樊澍抱著他,兩人相連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像是某種共振。
“………怎麽可能呢……?”
臉上的淚痕幹了,被爐火烤熱蒸發,這時候皮膚皴得厲害,好像能感覺到那一條條斑駁的河道,“……我不是女人,為什麽會感染?它要是那麽講道理就好了……”淩衍之終於回過一絲勁,反而笑起來,“距離第一次爆發多少年了,它要是聰明,也該進化了。”
“那我們人類這麽聰明,也應該進化了……進化出可以抵禦它的方法。”樊澍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硬是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也曾經在雲城聽過梅爾斯氏症複發的說法,但大家都是說是因為OMEGA進行變性手術才會導致的。”盡管身體的顫抖和呼吸的頻率出賣了他,但他的聲音平靜,沒有透出焦慮,也沒有顯示逼迫,更沒有因為害怕被感染而逃走。“現在你打算怎麽辦?我們目前能做什麽?”
他的話像大地一樣堅實,似乎永遠腳踏實地,著手從眼下解決;他也沒有說那些該死的、沒用又輕浮的許諾——譬如“交給我、別擔心、會有辦法的”一類。這是淩衍之之前從未發現過的優點。“我不太聽得懂那些科學的部分,但是也猜得到會得上病是因為懷孕的關係,對吧?就算是我也知道,梅爾斯氏症和激素有關……”樊澍記得,在他渴望孩子的那段時間,淩衍之每天都要像吃飯一樣被迫吞下大把的調節激素和內分泌的藥。
“是啊……是和激素有關…………但我沒有再吃藥了,自從流產以後…………真諷刺啊,是不是?”
“醫院那邊做的檢查吧,他們怎麽說?”
“他們要封鎖消息,禁止我出境。”淩衍之平靜下來了,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眼淚還讓整張臉濕漉漉又緊巴巴的,但他能好好說話了。“……還要立刻終止妊娠。安全起見,要立刻手術,切除整個造體子宮。”但即使是這樣,也有可能來不及終止潰爛……他也會變成和醫院等候區裏那些OMEGA一樣,散發著臭味的一具行屍走肉。最後,他會從腹部開始,整個腹腔爛成一灘膿渾的血水,剖開肚子時噴濺出來。
樊澍看著眼前的人。他像受驚了的小動物一樣,即使到現在仍然在無意識地發抖,在極大的打擊和驚惶下全憑本能行動。他沒去別的地方,沒有找別的人,而是到我身邊來了。幾十裏的山路,無數的障礙,極高的風險。可是他來了;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和不知根底的敵手周旋,最後還能逃出生天,天底下沒有比這個瘦得像麻杆一樣、還懷著孕的OEMGA更強的人了。雖然絕大部分可能是運氣作祟,可隻是這一點點的巧合,就足以心中升起蜜糖般的虛榮和滿足,那甚至蓋過了擔憂。
“你笑什麽,”淩衍之白他一眼,“我又不是特地來找你的。”
“我知道。”
“別笑了!反正我都要死了!!你就嘲笑我吧,一直笑我笑到我下地獄好了——”
“不會死的。”樊澍說。他湊過來親淩衍之的臉,那家夥就突然拽著他的領子把舌頭也伸進來。“我要爛掉的話你也爛掉,”OMEGA被吻得含混不清地說,他撕咬的舌頭柔軟地攪動著,聽上去像一陣嗚咽。樊澍沒有抗拒,倒不如說他覺得這麽激烈的吻很新奇也很刺激。他意識不到這種卑劣的攻擊,直到淩衍之猛地把他推開;他又哭了,眼淚像壞掉的閥門那樣停不下來。
“你為什麽不推開我?!”他尖叫著質問,仿佛神經質一樣歇斯底裏了。那些ALPHA經常會說OMEGA都是瘋子,精神不穩定,他們說的時候總是帶上某種優越感。
“我告訴你這是會傳染的了吧……?隻不過是那個人嘔吐的飛沫濺到我的眼睛…………你雖然不會發病……但是也許會變成攜帶者啊?!……你不能再親其他的OMEGA,不能再和他們做,即使我死了也——”
“……我也沒有和別的什麽人做啊……”
“這是重點嗎,你這個傻叉!!我才不管你和誰鬼混去,你明不明白?!你幹嘛要吻我?!你為什麽不放我這樣的混蛋死在水裏,或者給我一槍?現在我回不去了,你也回不去了!!”
“你在說什麽啊,聽上去好像在嫉妒吃醋,”樊澍笑了,他竟然掩飾不住莫名地開心,抱著愛人的背輕輕地哄,“我沒有要走啊,別怕。”
外頭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別怪我老頭子不識時務啊,打擾你們小年輕卿卿我我的,……小樊,你得出來看看。”
兩個人這下好像被抓包似的陡然彈開,一時尷尬地各自占據著山窟的一角喘著氣;淩衍之瞪大了眼,好像才知道這周圍還有別人,裸露的脖頸和一截手臂都立刻火辣辣地燒得豔紅。樊澍尷尬地笑了一聲,也才記起來自己是不是完全忘了還有個人,撓著頭走到洞口,周師傅倚在門邊,神情卻沒有多少異樣和調侃,隻是用夾著煙的手遠遠地給他一指:“喏。”
不需要言語,一看便知。密林的深處有火光閃過,槍聲遠遠地在山穀裏回響,矮木叢騷動著,那正是他們昨夜紮營的地方。
“——怎麽回事?”樊澍看了一眼對講機,並沒收到聯絡。倒不如說,有點過分安靜了。他知道自己有點失態,這樣的差池居然現在才發現,那不符合一個特情應該有的警覺;如果現在當真是十分緊急的狀態,自己應該已經死過幾回了。淩衍之的出現把一切攪亂了,他心想自己隱隱知道這一點,所以當初才那麽懇切地求他不要來;樊澍沒有辦法集中精神,像以前那樣平衡地思考,他總是在想衍之的事情。這和以前不一樣。以前,在他們還是婚姻關係的時候,配偶更像是一個符號;他很清楚就算自己死了,國家也會給予充裕的補償,足夠他的OMEGA體麵地活下去。那到底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他們切斷了無線電,偷襲了營地。”周全說,“不過好處是,我們也不用解釋為什麽沒回去了。隻不過這個規模不小,按道理來說,昨晚那幾個隻不過簡單交火,圍獵裏的小摩擦而已,應該不至於鬧得這麽大……”他皺著眉,居高臨下地觀察著人數和暗號,“……不太對勁,這夥人是狼頭的親兵。樊澍,你不會想要跟他們打的,你不是要搞好關係嗎?狼頭向來不會攻擊來參加圍獵的人,他就像是這場競賽的公證人和裁判一樣。一定哪裏出問題了。”
樊澍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們得抓緊過去,馬上就走。”
周全大步跨進山洞,低頭拿起自己的槍和包裹。他抬頭時卻愣住了,因為淩衍之已經穿戴好了,坐在那裏,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剛才那個從窄**窟裏傳來的聲音裏,那個虛弱的、崩潰的、渴愛又瘋癲、抗拒又神經質的OMEGA全然不見了,眼前是個和視頻上、公眾眼裏一樣的,像是能擺在貨架上銷售似的那種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他平穩地開口:“你們等一下,我有件事要說。”
“我之後和你解釋,”樊澍匆匆地說,“你在這裏等我——”
淩衍之沒有立刻反駁,但他眯細了眼睛,好像又不滿意自己剛才還全身心依仗的這個男人了;他拿出了那個單項儀。
“我猜那些人來可能是因為我;這東西昨天是在那附近失去信號的。對了,我殺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