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在不在乎
“是帶我來這裏的向導,一個山民,”淩衍之靜靜地說,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他想要從醫院拐走我,我不清楚是因為是我,還是因為我是個懷著孕的OMEGA……他說有辦法保住孩子,讓我跟他走。我當時著急地想要立刻離開那裏、逃出來找你,我知道你在這邊於是……”
淩衍之終於開始說起當時的事。那段時間他的記憶也是混亂的,所以隻能簡要地概述出來。但他沒有說為什麽要逃出來。樊澍隻是聽著,專注地看著眼前瘦削挺拔的OMEGA,雙手交疊。移除造體子宮不好嗎?不是他渴望的嗎?他想要逃離OMEGA的身份很久了;而且這恐怕是真的能挽救他生命的辦法。我們都知道梅爾斯氏症的可怕,沒有人會責怪他。但他逃出來了,雖然說恐懼會讓人做出很多違背常理的事,但是發生在淩衍之身上不太可能。
“他說要帶我去見狼頭,應該是真的。醫院裏上下人情打點,能夠一路通過關卡和哨站,把車開到山坳裏的權限,隻有一個人卻能帶著我半夜在山裏走……如果沒有夠硬的靠山是不行的。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交火的話,也許一切都會很順利。因為前方有槍聲,所以我們不得不棄車步行,那個時候我仍然沒法思考,但是我的身體告訴我要逃跑,於是我就沿著山路跑了……那個人把我摁在地上,他身上帶著這個機器。然後那時候獵狗追來了。”淩衍之撐著額頭斷續地說,“我們一同跌進山坳的澗水裏,我看到他用單項儀聯絡。我才想明白他是有組織、準備的,一旦跟他去了他們的地盤,我就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了。那時候求生欲占據了上風,我清楚一旦等他聯絡其他人過來,不管他要拿我做什麽,我都永遠也逃不了了。好在那時候獵狗追得緊,我們掉進河裏,他摔倒受了傷。”
周全緊緊地盯著這個孱弱的OMEGA,他太清楚山民對這裏有多麽了解。“他摔倒受了傷?”
“我是很有價值的商品啊,他舍不得讓我受傷,於是隻好自己受傷了……這也讓我確定了我的看法:不能讓他聯絡到他的組織。”
這個城裏來的豆芽菜,風一吹就會倒,懷著孕、患著必死無疑的絕症,剛剛還在像每一個OMEGA那樣和自己的丈夫哭泣撒潑,用著極端無聊的嫉妒的手段。可想想看,他在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擊和極端不利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冷靜地判斷自己的處境,並且立刻做出決斷——哪怕是要殺人的決斷。他可能比老獵戶這輩子見過的人都要危險,這讓周全警惕起來,“你殺了他,如果是為了逃走,為什麽要帶著單向儀?那反倒會暴露你的位置吧?”
“為了掌握主動權。如果有一天我要賣掉自己,那至少收款人也必須是我自己。”淩衍之平平地說,看向樊澍,“現在,你想要見狼頭,對吧?你還要跟他談易華藏的生意。你拿著這個,去跟他談;告訴他,你手上有他要的人。”他不知什麽時候拆下了暖爐上的蓄電池,給單向儀充上電,然後甚至沒有征求在他麵前兩個ALPHA的同意,就幹脆利落地按下了發信的開關。
“你老婆是個瘋子。”周全對樊澍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瘋的人。雲城有很多亡命徒,尤其是幹我們這行的,我見得多了。但沒有比他更瘋的了。”
樊澍望著淩衍之的背影,最後說:“他吃了很多苦。”
“這正常嗎?他都不覺得害怕。”
“他害怕了啊。”
“大概害怕了一個小時吧,就我抽煙的速度來看。”
樊澍笑了,甚至看上去有點羞赧,就跟他很得意似的;其實他也在掩蓋他的緊張和焦慮。他要把自己的老婆賣給獵戶的頭領,因為他們在找他。他要試探出來他們到底為什麽這麽做。通訊接通以後,對方很幹脆地願意停戰並接受“交易”,甚至允許私下單獨會麵這樣苛刻的“條件”。樊澍表明他是太子爺的人,但是又隱晦地透露出這是一場個人層麵的交易。他知道,越是苛刻和謹慎、附加條件越多,對方反而會越相信他說的。而對方越是服從,便越顯示這件事情的重要性。
但他結束通信後,看著趴在昨天差點要了他命的溪流旁邊無法停止嘔吐的淩衍之,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你應該去醫院。”
淩衍之洗了把臉,滿臉是晶瑩的水珠,抬起頭笑了笑。
“……我沒多少時間了,不想再浪費在醫院上。你知道我這一輩子花了多少時間在醫院嗎?”
樊澍受不了他這樣輕飄飄地說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他提高了聲音:“那你在這到底想幹什麽呢?”
“我在易華藏的工廠裏看到了嬰兒。想弄清楚那些嬰兒是不是真的。你一直在這裏的話,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樊澍瞪著他。“我知道。但你弄清楚了又能怎麽樣?這種事情我做就行了。”
淩衍之看著他,嘴角挑著諷刺的弧度。“然後呢?我呢?我躺在病床上等死,等著化成一灘血水之前,你來告訴我你又榮獲了幾等勳章嗎?”
他講得很大聲,講完之後陡然一驚,知道自己可能在周全麵前泄露了樊澍的身份。但樊澍居然完全沒意識到,他好像被當頭打了一悶棍。“那些全都是騙子,”他毫不客氣地說,“製造它們的人是罪犯,是殺人犯!”
“你嚇唬我是沒用的,我也是殺人犯。”淩衍之說,“別用你那正義的眼神看我,我在這次之前就殺過人,我告訴過你了!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根本不了解我,我蹲過牢,甚至有一段時間都待在精神治療的醫院。我有妄想症什麽的,你幹嘛要管我呢?!”
倒是周全,慢悠悠地抬頭說:“是真的啊,那些嬰兒。要不然這麽多人擠在雲城幹什麽?”他歎了口氣,“但那太難了。我現在啊,一把年紀的時候會想,真的很重要嗎?繁衍這回事、人類的存亡這回事,值得這麽大動幹戈嗎?人都是會死的。這件事重要嗎?重要到值得你們吵架嗎?你們像剛才一樣,抱一抱吧。”但樊澍轉過身去走開了,淩衍之又開始反胃嘔吐,臉色青白。
樊澍躲在樹後,抱著腦袋,手指尖撚著煙,過濾嘴都被揉成了粉末。“我不想跟他吵架,”他對周全說,老獵戶看上去有一種父親的氣質,而他們兩個年輕人都沒有父親。“他來依靠我,我好高興,他從來不依靠誰,我以前總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想買的,他都沒有。我給他買什麽,他都說,好,謝謝。他像一個精致的洋娃娃,隨便我擺弄。現在終於不這樣了,但我剛剛看著他,突然想起來我會失去他,很快,就像我失去所有的家人一樣。”他的頭低得要看不見了,埋在雙臂當中,“但就算這樣我也能接受,我可以笑著和他說話,抱著他吻他。可是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活著,是不是受傷,是不是疼痛。……他不在乎我最在乎的東西,他一直都不在乎。我以前以為他是為了報複我,現在我知道他不是,他像是在報複自己,或者報複這個世界。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救不了他,也沒法讓他停下來,甚至沒法讓他好過一點。我越是表現出在乎他,反而讓他越抗拒。”
周全靜靜聽著。他最後說:“我以前也有個孩子,大概跟你們現在差不多大吧,在那時候。他是同性戀——那個時候還這麽說,有這麽個詞,而且那個時候叫異裝癖吧,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穿裙子,抹他媽媽的口紅。”
“以前是偷偷的,也不敢讓我們發覺。後來他出去留學,接觸到新思想什麽的,還交了一個男朋友。他們牽著手回來,光明正大向我——那個詞怎麽說——出櫃?那時候我終於崩潰了,他媽媽叫得歇斯底裏,我也狠狠地打了他。我一邊打他一邊責怪自己,當初對他太好了,沒有像這樣教會他什麽是男子氣概。他媽媽給他安排了一大堆的相親,逼著他去。他媽媽說他的問題在於沒有接觸過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好;等到他和女人結婚了,病就會好了。他反駁,用一套套的現代的什麽學來佐證。我說那是不正常的,男人和男人不應該在一起,那很惡心,違反自然規律,他除非明白過來,否則永遠也不要回來,不要再認我這個父親。”
樊澍震驚地抬頭看著他。梅爾斯氏症爆發的時候他還小,他們這一代的觀點遠遠沒有這麽穩固。他們幾乎從上學開始,就一直和男人在一起,即便從理論上有“違反自然規律”的想法,但實際上,至少當然不會覺得惡心。
這真怪,當年覺得絕對無法逾越的鴻溝,居然這樣輕易地就越過去了。
“後來呢?”
“後來他又回來了,這一次他在國外做了變性手術,徹底地變成了一個女人。他看上去健康又快活,就好像終於做回了自己,他對我說,爸爸,我現在是女人了,可以和我愛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吧。”
樊澍沒有追問下去,他以為自己知道故事的結局了。周全笑了一聲:“你以為他死在梅爾斯氏症裏了,對吧?沒有。他是被我殺死的。我對他說,我隻有兒子,沒有女兒,更不認識人妖。人妖是讓人看不起的,我們在街坊鄰裏麵前怎麽抬頭呢?我對他尖酸刻薄地痛罵,說我們生的是個兒子,但他卻硬要說自己是女人,變成這副丟人現眼的樣子,其實他什麽都不是,他隻是假冒偽劣的產品。他媽媽不願意見他,說她兒子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在他崩潰的時候,我又給了他致命一擊:我說男人和女人可以生兒育女,那樣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你算什麽?你隻是把毛拔了的公雞,是閹人,是騙子,你們永遠都不可能有孩子。”
“他自殺了,在梅爾斯氏症爆發前的一個月。”
老獵戶望著遠方的山巒。“我啊,連他的葬禮也沒有去,然後二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現在,也能和別的男人,和我嘴裏講得那樣,違反自然規律地在一起了。因為一個人根本沒辦法活下去啊,太寂寞了,根本沒有辦法,是不是同性戀根本——或者從最初其實就沒有這條線。這條線是我們自己劃上的。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什麽是該、什麽是不該。我們那一輩的人,每天都要被這樣反複地折磨,假裝這樣是正常的。我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跟你說的一樣,其實是在報複我自己,命運狠狠給了我一耳光。我想如果是我兒子活到現在,他應該還挺開心的,不用再偽裝了,誰也不會當他是異類,大家都這樣了,他會是這個社會裏極少數真正開心的正常人。真傻啊,明明隻要再堅持一個月就好了。”
他停了停。“我現在明白,沒有什麽比抱著自己在乎的人更重要了。如果給我機會回去的話,我會抱住他,告訴他我不在乎他能不能生兒育女。生不生有什麽重要呢?為什麽要我們賭上性命、放棄尊嚴,甚至丟下愛人?我喜歡看你們抱在一起,那告訴我愛原來沒有消失。我這麽多年親眼看著它消失殆盡,一切隻為了生育服務。好像傳宗接代就是我們唯一的目標,我們這一代人活著,像豬欄裏等待配種的豬一樣用不著愛情。我這才意識到,當初我家孩子那種不顧一切敢站在我們麵前坦白自己愛情的勇氣,到底有多麽珍貴。”
周全回頭望了望淩衍之,他現在不吐了,坐在水溝邊發呆。他目光裏有一種樊澍畏懼的決絕。這是一個冷漠的、一個忘恩負義的時代,一切都是隔離的,割裂的,破碎的。這樣的高壓情形下,愛情還有它存在的位置嗎?
遠處有腳步聲的響動。樊澍立刻緊張起來,周全卻難得沒有提槍,他把樊澍的肩膀按下去。
“沒事,我認識他們,我去吧;你陪陪你老婆,他現在不能一個人呆著。”他站出來往前走。
樊澍笨手笨腳地走到淩衍之身邊,替他有一下沒一下地順氣。他不太會說對不起。OMEGA沒好氣地說:“別碰我,我隻是惡心。”
“……不舒服嗎?啊、我聽說過……”樊澍慌慌張張地絞盡腦汁去想那些書裏、小說裏才會出現的懷孕時的症狀;在他們的生命裏,這種普遍的常識已經不複存在了。
“我是說,我覺得自己很惡心。”
他望著遠處走來的人影,低聲囁嚅,“我知道我自己要死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一直都表現得很不怕死,很不在乎,我甚至用這個威脅你。但是那一瞬間我還是想活下去,哪怕殺掉別人也要活下去……我每次都是這樣。明明隻要順其自然不就好了嗎?為什麽一定要反抗呢?我受不了了,受不了這樣的自己。你是警察,你抓住我吧。”
樊澍心想,我也想抓住你,把你關起來,永遠別讓別人看見你。他曾經就是這麽做的,並為自己在“關押”時給予了很優渥的條件和自由而隱隱自豪。他突然明白為什麽周全要給他講那個故事了,故事裏他的兒子很像淩衍之。他們是不能被束縛住的那一群人,像是某種遵循本能生存的野生動物,永遠也不能被馴化。如果你把它關在籠子裏、想要馴養他,就永遠也見不到他現在這種活著的樣子。
他用拇指和食指蜷成圈,將淩衍之細伶伶的手腕圈住,使勁握了握,捂在胸前,讓他的手掌聽見底下蓬蓬的跳動聲。
“好吧,我抓住你了。”
周全帶著兩個人走過來。他們看上去也都是獵戶;其中一個頭上包了一圈厚厚的白布,用彈力繃帶吊著,一邊的胳膊也包紮起來。淩衍之突然愣在那裏;他認出那是昨天他“殺死”的那個山民向導。周全站在他們身邊,一邊走,一邊比劃著說著什麽,又指了指他們兩個。包紗布的山民看到淩衍之,忍不住罵罵咧咧起來,好像在說“搞什麽鬼?還以為你被人綁架了呢!”又跳腳起來,反反複複念叨著,“真是不要命了!”
淩衍之一下子坐在地上。那山民全沒發覺,反而不停地抱怨:“幹什麽,不樂意看見我?你跟見了鬼一樣!我才見鬼好嗎,好大的力氣啊,腦袋差點給你開了瓢……我幹什麽了我?我大半夜的給你嚇死,一路沿著河往下找也不見人,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他瞪著周全和另一個獵戶,“照我來說,就不該救他們。這些OMEGA從來都不知道感恩,他們巴不得去死呢。”
另一個陌生的獵戶走了過來,樊澍立刻站起來,一隻手推搡在對方的胸前。周全做了個手勢,“我做個保人吧,大家都不要那麽緊張。這兩個人沒什麽危險。這家夥就是嘴臭。”他指著罵咧咧受傷的那一個說,又轉頭對那兩個獵戶介紹,“這兩個孩子我都考察過了。現在不多見了啊,這樣的年輕人。是我們要找的人。我覺得你們會有很多話要談。”
那個獵戶隔著擋在前頭的樊澍,卻取下了厚重的手套,向淩衍之伸出了手:“淩先生,我們恐怕有一點誤會。我們沒有想要強迫你的意思。我們隻是想幫你。”
淩衍之看著那隻手,上麵結著繭子,粗糙發黑,指甲又厚又黃,上麵有很多傷口,顯得很真誠。但是這隻手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我還有什麽是可以供給的嗎?連易華藏也不會要一個得了梅爾斯氏症的情人。但我還是可以利用這一點,我不要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
“我們不要什麽。”那人皺著眉頭,問了周全幾句,又轉頭過來繼續說道,“我們幫OMEGA從市政醫院逃出來,或者從黑醫、皮條客那裏把他們救出來,再或者阻止他們進入雲城的獵區,嗯,要說想要什麽的話,可能是想要一點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