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何以存續
周全為他們做了介紹。一路上淩衍之隻是暈乎乎地聽,他有些不敢相信。樊澍倒不算特別驚訝,他聽說過在邊境有自發的民間抵抗組織,一直想要取得聯係,但完全沒有想到那竟然會是惡名昭著的“獵戶”。那個大個頭的陌生獵戶笑了笑:“我們也聽說過你,樊警官。我們調查你很久了,也派人接觸過你。但是你上頭有維安委和國安局的人,裏頭易華藏和魏太子都有眼線和勢力,我們沒法判定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不敢和你貿然接頭。”
“他是我們的頭領,也就是你們平常叫做‘狼頭’的,”周全介紹,“大夥兒管他叫漢森。他在還沒當上狼頭的時候,就在獵戶的群體裏頭秘密組建了一支小隊,救援被獵殺的OMEGA。”
漢森取下護目鏡,對他們點頭微笑。山野間的粗糙讓他整個麵龐都閃爍著山地居民的膛紅,但看到深陷的眼窩和碧綠的眼瞳,才覺得他的一口當地土話也說得過分得好了。“我們也不算什麽好人,獵戶的人命生意我們都做,從易華藏那兒也有抽成,除了他以外,聖城的幾位大長老那兒也有進貢,我們也要維持我們的平衡。”漢森說,“但是我不喜歡看他們那麽對待OMEGA。從去年開始尤為嚴重了。”
“怎麽對待?”淩衍之問。
漢森看了一眼樊澍,再開口說:“你不要知道的好。”
淩衍之堅持:“我要知道。”
這下倒是樊澍先開了口。“對獵戶而言,相比之下,偷渡客中也是OMEGA比較容易獵殺。體力相對不好,身體也瘦弱。而且許多極端的教派分子會以獵殺OMEGA為榮,因為他們的存在違反了教義,是要受天譴的。而且很多人趁機以此泄欲,在殺死他們之前會玩弄他們,強暴了以後再殺死。我知道的是這樣。”
漢森點了點頭:“不過從去年開始,強暴的比例下降,轉成了誘拐和盜竊,因為偷盜造體子宮可以賣大價錢。”
他們翻過山嶺,來到一處地下基地。這裏遠遠可以看到易華藏所籌建的雲城,像一座天上宮殿那樣浮在那裏。他們卻要沿著山腹下去,在一個廢棄的製毒溶洞改造成的避難所裏,看到了一批聚集在一處的人——全部是OMEGA。他們當中有些人衣著尚新,像是剛從內陸逃來的;有些人看起來衣裳很破舊了,似乎已經在此處住了很久。漢森領著他們走進去,不少人熱烈地朝著他說話。那個被淩衍之砸破了頭的潑皮在這兒很有人緣,一路都有人瞧著他的傷勢噓寒問暖,眾人都叫他貌敏。他罵罵咧咧地拿眼看淩衍之,又不敢明說,隻在那兒故意大聲抱怨:“被野豬拱的!”
有人似乎認出了淩衍之,畢竟他是最近這段時間新聞上的常客。好奇、探究或者輕蔑的眼神一直跟著他,指指點點並低聲說話。樊澍有些不自在,走在前麵擋住那些視線。淩衍之倒是無所謂,他更探究地看著每一個人。
“這些……都是你們救下的OMEGA?”
“一部分。我們在另外兩個營地還有一批,但總的來說,大概救下來三分之二的人還是死了。”漢森搖頭,他沒說是為什麽而死,但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他領著樊澍和淩衍之往下走,裏頭最深處有一個隔離區。厚重的防疫鐵門冰冷得令人膽戰心驚。“這裏麵是什麽?”
“想進去看看嗎?”
淩衍之猜想,那一定是和他一樣的2度梅爾斯氏症的隔離區域。他看了樊澍一眼,男人沒說什麽,隻是攥緊他的手。他們穿上隔離服,經過四度消毒後進到防疫區的深處。與想象中不同,裏麵的環境並非那種淩衍之曾經常見的、屬於絕望和理性夾縫當中的陰冷,反而透出一種怪譎的……柔軟與和平。在這種怪譎當中,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呼喊,嚇得幾個大男人集體頓住了,以為在做什麽非人道的實驗。但緊接著有幾個醫護人員推著救護床過來了,飛快地轉入另一邊的一間手術室。
“怎麽回事?”
漢森擺了擺手,“沒事,隻是快要生了。”他指著上麵走道裏的隔離觀察窗,“你想看看嗎?我們可以在那兒看。”
淩衍之不敢置信地問:“我以為這裏是梅爾斯氏症的隔離區。”
“的確是的。”
“那怎麽會有……”
“2度梅症的潛伏期長短不一,再根據感染時懷孕周數的不同,有一定的概率能夠把孩子生下來。”
“但是……”
“但是,是的,那樣的話母體肯定沒有救了。而且孩子一生下來就是攜帶者,到底會出現怎樣的症狀現在也缺乏數據。至少目前我們還沒有找出其他辦法。”他們走上台階,從玻璃的透室裏可以看見底下生產和手術的過程。樊澍不好意思地扭開視線。男OMEGA自主生育非常困難,幾乎不可能自行生產,必須要依靠醫療設備和醫師進行剖腹產。
“那為什麽……”
“利害關係我們當然都說過了,但他是自願的。……我想尊重他的意願,因為他真的很想留住這個孩子。也不隻是他,也許是我們,我們所有人。”漢森說,他深深看了淩衍之一眼,“我想讓每一個在這裏的人都能夠自主選擇,而不是被迫成為什麽。他希望能見一見自己的孩子,哪怕這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們還有什麽可以阻擾他?”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所有人便屏住呼吸,仿佛連底下接生的醫生護士都不敢大聲喘氣。周圍隻有儀器的聲音,混著所有人的心跳聲籠在一起,漸漸合成一個拍子。醫療床旁邊架著一處屏幕,似乎有專業的醫生在通過遠程直播參與指導,環顧四周,在這麽簡陋避難所裏卻能夠出現如此專業齊全的醫療設施,也不難想象這些渾身風霜砥礪、殺人無數的獵戶們,對此作出了怎樣的努力。要知道,就在不遠的雲城,極端教派正在搜捕和殺死OMEGA,他們詛咒每一個OMEGA生產的子嗣的誕生;黑醫與人口販子相互掩護,隻為強暴他們後再賺取他們昂貴的造體子宮,將他們扔在原地自生自滅。槍聲似乎就在周圍遠近響起,每個人為了利益爭奪來去。但這裏卻如此地安靜,安靜得像是被羊水包裹著的世界。一切的意象都被切開腹部的刀片、托出子宮的雙手震懾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打破漫長沉寂的,是一聲嬰兒的啼哭;那一聲幾乎將所有人從長長的沉默中拯救出來,像溺水的人掙紮著浮上海麵。這一次,還沒等漢森發話,所有人就都動起來,像是被身體裏某種最為原始的力量所驅動,毫不猶豫地跑向手術室的大門前。孩子甚至都沒有被擦幹便放在生父的麵前,他們能看到那個OMEGA艱難地側過頭顱,隻是瞧著剛出生的皺巴巴的小家夥笑了笑,輕輕親了一口他潮濕的頭頂,便耗盡了所有力氣,再也不動了;醫療設備幾乎同時發出尖銳的厲叫,原本就人手不足的手術室裏頭立刻手忙腳亂起來。
淩衍之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他突然扯掉了自己的隔離服厚重的頭套,脫去了極其笨重的密封衣。抱著嬰兒出來的護士嚇呆了,他指了指自己:“沒關係,我也是感染者。我來幫忙。”
搶救持續了幾個小時。立刻移除造體子宮,即便如此,也隻能做到延緩出血和潰爛,替那個素昧平生的OMEGA多爭取幾個小時到一天的生命。淩衍之並不是醫生,但為了研究這個病症,他也經手過很多同樣潰爛形狀的標本,研究過組織細胞,進行過同類的實驗。等他走出重隔離區,他看見樊澍坐在臨時搭建的育嬰房那兒,手裏抱著那個嬰兒,模樣有點手足無措;但孩子很乖,不哭不鬧,被照看得很好。那畫麵很有趣也很溫馨,他果然很適合這樣的環境。
他看見淩衍之出來,就掂著孩子哄著起身,旁邊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奶瓶和說明,他還跟著重點在那劃線,“你來了。怎麽樣?”
“沒有怎麽樣。那是不治之症,生育尤其危險,怎麽說呢,就像你在炸藥堆上麵烤火。……不過也許他還能再清醒一次,那樣可以再看一眼這孩子。”他說著,小小的家夥張開嘴,五個手指伸過來抓他,嘴唇咧開,看上去像是開心地笑。淩衍之疲憊的臉孔露出了一絲暖意,伸出一根手指任由那小小的軟糯的手指抓著,一麵問樊澍:“怎麽輪到你來照顧?”
“人手也不夠,就這麽幾個人,都要去搶救孩子父親。嬰兒,現在太少見了,在內陸都是直接醫院接管,一般人也不敢碰,好像生怕一碰出了什麽問題,不知道怎麽照顧他。我就自告奮勇吧,反正也要等你。”
淩衍之盯著小家夥,想伸手又不敢。“我能……抱一抱嗎?”
樊澍剛要把孩子遞給他,可手指剛碰到時孩子就大哭起來,淩衍之像被電打了一樣急忙縮手。這時候後麵匆匆傳來腳步聲,有人慌慌張張跑進來,他身上穿著的衣服還沒扣好,赤著腳從後麵急匆匆追上,像是剛剛做完手術的醫生,“衍之?……你是不是,”他念名字的兩個音發的很高,樊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叫誰,但很快改過來了,“衍之,是淩衍之吧?……”那人站在那,局促地手足無措,“我剛才看你覺得像,手術裏都戴著口罩也不能細看,也沒時間多想。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也真是太巧了。”
樊澍疑惑地看向淩衍之,他表情冷冷的,像是不認識一樣。誰?淩衍之隻是敷衍地點了點頭,對樊澍說:“以前大學裏認識的。”
“我們還是一個項目組裏的呢!”那人笑道,“沒想到你也在這。還好你來了,這裏懂梅爾斯氏症的人太少了,醫學方麵的人也少,到處手忙腳亂的,人手不夠。”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在,怎麽說呢,做個課題。本來隻是想調查雲城的樣本,結果陷入了很複雜的情況,這邊這個狀況又離不開,就留下來了。”他十分坦蕩地說,又局促地笑了笑,再看了看樊澍,好像打算說什麽的時候,淩衍之突然一把搶過樊澍懷裏的孩子抱著就走,也不管小娃娃被嚇得哇哇大哭,“過去看看病人情況吧,給孩子也多看兩眼。”
他們走進了監護室,那醫生這會兒沒穿隔離服,連鞋也沒穿,就隻好頓在外麵。走進去的時候淩衍之對樊澍說“你別進來”,但他聽也不聽,直接大步跨進來了。
“我又不會發病,也無所謂感染不感染了。”
淩衍之把孩子抱到昏迷中的OMEGA身邊,看著他青黑的眼窩,失血的臉龐,低而淺的呼吸。嬰兒不懂正發生的一切,卻不知怎麽地立刻不哭了,快活地在繈褓裏擰動身體。
倒是淩衍之大口地喘氣,“好輕,”他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手,柔軟的觸感和滾熱的溫度還殘存在上麵。他又回頭向外看了看,瞧見人沒跟進來才舒一口氣。
“他沒跟進來吧?”
“沒,”樊澍擰了眉頭,“誰啊?他說的不對嗎?你緊張得跟什麽似的。”
“前男友,怎麽樣?”
“啊?”樊澍沒反應過來。
“算了,都是黑曆史,過去的事也不用拿出來說了。”淩衍之吐了口氣,朝後頭枕去,仰在樊澍肩膀上。“我餓了。”
“剛剛在那邊凳子上我留了點幹糧,你在那不叫著要吃。漢森說還等著你出去想要聊一聊,結果你跑這裏麵來了。”
“韶陽冰看著我什麽也吃不下,隔夜飯都吐出來。”
“韶陽冰?”
“就是剛才那人。”他不想提他,隻瞧著繈褓,“不知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字。肯定事先會取好了。”
病床上的OMEGA輕輕呻吟了一聲,像是回應;他微睜開了眼,卻失去焦點似的,並沒有看到身邊的嬰兒。
淩衍之把孩子再湊近一點,讓那小小的熱氣貼著他的臉頰。他微微笑了,呼吸的節奏急促了些許,可並抬不起手來,隻有眼角聚齊一層甕然的水珠。淩衍之便拉起他的手,輕輕放在孩子身上,環成一個圈,極為瘦削的手臂看上去像做巢的枝椏。他這麽瘦,像是被這胖嘟嘟的幼獸吃幹了身上最後一點點賴以生存的脂肪。淩衍之非常想搖醒這個人、問他——值得嗎?與女性不同,男性OMEGA的繁衍隻是義務,他們所懷孕產下的孩子,並沒有自己的基因在裏麵。我們不應該有母性這種東西。為什麽、要為這皺巴巴的、醜陋的小怪獸,為了別人的血脈延續,而犧牲掉自己呢?
耗盡了生命,隻為了想要見他一麵——他明白嗎?你瞧,他根本不明白。他扭動著,想要掙脫那枯槁的手臂,也不願意貼近冰冷的臉頰。但當那一滴眼淚終於用盡全力緩緩地從凹陷的眼窩裏滾落下來時,那孩子卻竟也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一樣,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嚷。
樊澍緊緊摟著他,感受到淩衍之握著他的手,引著他放在他溫熱的小腹上。那底下似有什麽在跳動著,也那麽柔軟,那麽脆弱,像個夢一般勃然又滾燙。儀器上的線標趨平,發出了長長的警報聲,嬰兒的哭聲夾在其中,那一雙眼隻是直直地望著,瞳仁已經全散了,像死去的花,謝了卻並不闔上。
全世界的聲音都倒灌在這個房間裏,讓那一句話幾不可聞:“你想要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