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各懷鬼胎
死去的OMEGA的屍身用一領隔離袋包裝好了,消毒後才能焚燒埋葬;他的墓地在山後的墓葬群裏,向陽的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簡易的水泥蓋板,上麵刻上簡陋的字跡,標注生卒和姓名。更有很多去世得過於倉促,連身份也沒能查清,骨灰便埋進公墓的土陂下麵,墓碑上空茫的一片,什麽也沒有寫。
淩衍之和樊澍各懷心事地往回走,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溶洞生活條件很差,OMEGA們卻不敢往外走,這時候趁著天光,都擠在外麵的角落裏曬太陽。他們麵色灰敗,拿著各色複雜的眼神望著淩衍之,再側過頭和同伴們低聲議論。有幾個被擔架抬出來的“見天光”的,身上已經散發出較濃的腐臭味道。這裏一共大約有五六十人。有幾個年輕身體強健的,帶著簍子翻山打獵去了,這會兒從山那頭翻回來,搖搖頭說:“不行,外麵打圍,包圍圈越來越小,山裏越來越難走了。”
老實說,這麽多號人住在這,天天打獵,動物也不傻都往別處跑。這外圍一堵,就是斷了生路;打不到獵,飯食的水準就往下降,隻能靠獵戶從外麵帶食進來,那能有多少?喝了兩碗稀粥,人吃不飽,脾氣就容易往上泛,看著淩衍之那副瘦伶伶還眼高於頂的城裏人模樣,身邊居然跟著個ALPHA,還對他低眉順眼那樣子,那情緒就更往上泛了。
淩衍之剛端上碗,才舀了勺子送到嘴邊,那味道一聞便直反胃反嘔,把碗往樊澍懷裏一塞,在一旁幹嘔。有人就叫:“喂,那邊的,聽說你把貌敏打開瓢了,很不情願要來我們這兒;那敢情好,別吃我們這的,小廟容不下你這麽大個官啊。”
又有人幫腔道:“就是,前天看你還在電視上跟那個姓易的眉來眼去的,一會兒挽手一會兒親嘴,怎麽,今天是夫人下鄉探訪基層來了?”
見他沒有回話,叫喝聲越來越多了:“你是姓易的姘頭啊,姓易不來找你?玩膩了吧, 給自己找好下家了?易老板知道你給他戴綠帽,那還不知道要怎麽**呢?”
“可快走吧,別把易老板餓極了聞著騷味兒追這裏來,給我們這添麻煩。”
樊澍剛要作怒,那一群OMEGA又叫上了:“你一個ALPHA往這裏擠什麽,好意思跟我們搶食?還揀著別人剩下的**也要。”這話兩頭罵上了,樊澍氣得要死,剛要把碗摔了,倒是老周一把拉住了,回頭瞪眼喝他們:“都是OMEGA,你們說話爛瘡一樣難聽幹什麽。”
“誰跟他都是OMEGA了?擔待不起!人家混得好啊,都當上二奶了,俗話說得好,笑貧還不笑娼呢!”一群人說著,倒都哈哈大笑起來;從他們肆意嘲笑淩衍之的快活表情上看,似乎看到有人比自己更慘、更有汙點、更容易嘲笑,是一件無上榮光的事。他們絲毫也不在意,就是這個他們眼裏的“**”,剛剛還滿身是血地在手術台上站了幾個小時,就為了讓一個OMEGA能夠多續一個小時的命,多吸一口氣,多見他的孩子一眼。
樊澍腦袋上青筋暴起,饒是好脾氣如他也快摁不住了,淩衍之嘔了半晌,肚裏早已經什麽都沒有,就隻剩酸水來回攪蕩,這會兒好容易喘過氣來,瞥了周圍一眼,突然軟綿綿地叫:“阿澍。”
別說別人,樊澍自己都被嚇好一跳,淩衍之什麽時候這麽軟了還叫他阿澍,他從來連名帶姓一起喊的,每次喊他名字時都跟要殺人似的。這一下沒溫存起來倒是寒毛直豎,拿一雙眼銅鈴似的瞪他,隻聽他說:“我沒力氣,你抱我走好不好。”
眾人全酸倒了牙,瞪直了眼,就看他搖搖晃晃,弱柳扶風地倒進男人懷裏,撒嬌道:“抱嘛~”
樊澍僵得跟木頭一樣,淩衍之擰了他一把,倒是乖乖抱了,幾乎單手就將人托起來。始作俑者倒是舒舒服服地靠在懷裏,還朝看客們挑釁地飛了個眼風。一群人眼都直了,嘴卻停了,一時居然不知道該罵什麽,隻能“JIAN人”、“SAO貨”地輪流著來,聲音越來越低;樊澍抱著他往前走,他卻笑嘻嘻的,旁人的話聽來耳旁風一般,樊澍要是瞪誰過去,他就蹭著耳畔低低說幾句什麽,順便再偷親一口,像把炸毛的狗給捋平了毛似的。一路走過去倒是沒有人當真敢攔在麵前,反倒罵罵咧咧地朝後退了,畢竟誰也不敢真跟個ALPHA叫板;而且也發現,當你的言語根本傷不到對方時,罵人的威力簡直趨同於零。
淩衍之睨著他們,看不慣是嗎?越看不慣,就越讓你們看啊。
他的手摟得緊緊的,低聲在樊澍耳畔笑:“沒事,他們隻是妒忌我。”
怎麽能不妒忌呢,能淪落到這兒的OMEGA,可想而知受過怎樣的遭遇;他們的人生裏,可能但凡有一個對他們好一點的ALPHA,他們便不逃了。能狠下心為了什麽人權大義的,堅持什麽自我尊嚴的,那要麽不是正常人,要麽就活不到今天。
更何況,無論這世上有沒有女人,性都是繞不過去的話題。但凡是人,就會有那方麵的需求;而被改造的OMEGA,為了迎合繁衍而設置的人工‘**期’,更是繞不開這個問題……他們在這兒,怎麽處置啊,一早被憋得狠了吧?
等走到門口,淩衍之才款款回頭,風姿綽約地豎了個中指,“你們最好別巴著我走,還是想想辦法怎麽把我留下來吧。這裏這麽多OMEGA,那就是案板上待宰的豬肉,撒大街上的金條啊,我我要是給人遞個信呢?你猜這麽著?我有男人保著,你們有嗎?”他微微一笑,“你們可想好了,我活不下去的話,誰也別想活。”
剛才還罵得嘚瑟的一群人,突然像被捏住脖子的鴨,嘎地一聲,全不做響了。
回到窯洞內,簡陋的會議室裏,白板上密密地寫劃著什麽,老周仍然隻是事不關己地守在門口,目光仿佛放空地望向遠處灰蒙蒙的山巒。漢森雙手交疊搭在麵前,韶陽冰也換了便服,有些激動地和貌敏爭論著。他看見淩衍之走進來,眼睛猛地亮了,急急地說:“衍之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幾個人齊刷刷地看過來。除了漢森以外,貌敏、韶陽冰,周全,還有一個看起來文弱精煉的OMEGA,一身精英氣質,漢森介紹他叫做虞漣,是這裏OMEGA的代表。漢森說:“有什麽話放開了說就好,這裏的都是信得過的人。”
淩衍之倒也不把自己當外人,隻是剛進門就從樊澍身上跳了下來,臉色煞白發苦,在會議桌尾遠遠坐下了:“怎麽回事?”
漢森顯然已經向其他人介紹過他們了,這時候敲了敲桌麵,“韶博士建議我們把救下的OMEGA送回內陸,也好有大醫院收治,2型的資料也要給回去給到政府,才能夠有先進的設備和人才來研究變種的病毒。”
韶陽冰剛要開口,漢森又做了個手勢,繼續說下去:“但是實際上是,現在正在秋獵期,這座林子裏都有什麽豺狼虎豹,不用我說,大家心裏清楚。就算我們不清楚,樊警官也是清楚的。”他指了指樊澍。
“就是因為這樣啊!”韶陽冰急切地說,“如果不趕緊轉移他們,在這裏被發現會更加危險。而且,這個病症的重要性,不亞於當年發現原型梅啊,它必須要引起學界重視。再者,待產的OMEGA還有4位,他們腹中都還有胎兒。如果不能回去的話,他們就等於……”
“回去就有辦法了嗎?”虞漣問。他身上的衣衫蔽舊了,應該是在這裏呆了不少時間,但是卻打理得十分幹淨整齊。很難想象這個人會來到這裏,在雲城的深山裏出現。
“即便現在回去了,那麽短的時間,就算我也知道等藥研製出來,我們這一批人早已經救不了了。那回去做什麽?給他們做試驗用的靶子嗎?”他交疊著雙手,冷靜地說,“我們已經給人做夠了小白鼠了,這才逃出來。別對我說人類未來、國民義務之類的話,你們不明白我們拋棄了什麽才能來到這裏。我們來了雲城,原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貌敏哼了一聲,“那你出去好了,賴在咱這兒混吃混喝什麽呢,當我們是慈善機構嗎?”
虞漣就說:“從你們的行為來看,你們的確在做一樣不違良心的公益事業,這是無可辯駁的。”
淩衍之差點沒憋不住笑出聲來,這個叫虞漣的倒還對他胃口。
“你們不要賭氣爭這個呀。虞先生,你也看見了,這裏沒有適合的設備,還有二十來個OMEGA從黑醫那裏移除了造體子宮,術後潰爛引發2度梅的患者。他們不想活嗎?你能代表他們嗎?我天天和他們打交道的。要是有更好的條件,說不定還有機會做更大範圍的阻斷手術。”韶陽冰焦慮地說,他看向淩衍之,“再說了,物傷其類,今天又去世了一位,明天輪到誰?老實說,就現在的條件,孩子會怎麽樣誰也說不準,沒有先例的數據。我們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淩衍之看著他,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
貌敏不怕他,仍然在嚷嚷著:“那也不能帶著一群OMEGA在山裏走啊,如果給人知道是我們獵戶出力保的,那這規矩就要亂了,沒人會聽我們的,你知道會是什麽樣嗎?到時候大家一起嗝屁,從此後再也沒有人保你們,滿意了?”
他這話不假。獵戶是山大王,這麽多勢力在中間調停,靠著自己手頭的“人頭權限”維持一個平衡,這也才能有機會救下OMEGA。可這也是柄雙刃劍,如果發現獵戶自個兒“藏私”,把這麽多真金白銀的OMEGA都藏在這兒自個“獨吞”,那這狼頭的權威可就玩完了。取而代之想要當“狼頭”的,數不勝數。就連漢森自己,也不敢把這個窩藏OMEGA的事告訴所有獵戶。你藏著一大批的人頭,不讓我們玩玩再賣了賺錢也就罷了,還不讓我們進城享福?
漢森擔憂的是更廣層麵上的事。馬上要入冬了,直到聖誕期間的狩獵隻會越來越密集,不會減少。這麽一大批的OMEGA,要吃要喝,太打眼了。狩獵圈會越圍越緊,原本也不可能把他們一直留在這裏;更何況,這當中還有了一個棘手的人——
他看向會議桌尾臉色蒼白的淩衍之。這個OMEGA太有名了,牽動的背後勢力也很強大。易華藏身為摩西,好不容易培養出來一個苗子,是要拿去當子兒用的,肯定舍不得放手。如果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讓他們查出劫走淩衍之的是獵戶們的話,那比救下許多OMEGA要嚴重得多。“聖地”會以為這是獵戶們想要改立山頭的一個預警。
但淩衍之身旁的那個臥底特勤,卻是他想要的。既然選擇了收容這些OMEGA,那麽就得有一條通路,把人運走,不然都死了,這好事也做成壞事了。樊澍現在用的是太子爺的免死金牌,道路上的事非常好說;背後又有上峰撐腰,無論如何,當局肯定希望逃掉的OMEGA都回來。至於回去了怎樣,那肯定比呆在山裏或者被人挖走器官來得強,他也不想考慮如同虞漣這樣靠喝風飲露宣揚理想活下來的知識精英怎麽想。
而樊澍願不願意冒險幫忙,看他繞著淩衍之轉的模樣,也知道很大程度是在這個OMEGA身上。畢竟,按道理他現在應該回狩獵的小隊去了,這麽長時間脫離行動,太子爺一定會懷疑他。但他仍然不走,隻有一個理由:他放心不下眼前這個OMEGA。
淩衍之靜靜地聽著,對麵的韶陽冰對他投來求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但兩人視線是對上了。韶陽冰像打了雞血那樣,臉色登時變得潮紅,好像有一堆話想要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反而不敢再來看他,轉頭加入那一堆人的辯論當中,聲音也提高了,一堆專業名詞拋繡球似的往外砸,感覺有點像抖索索開屏的孔雀。
樊澍一嘴裏泛苦,好家夥,當我不存在啊,可要吃陳年老醋,他又不稀得那樣,他總覺得自己和淩衍之之間,有很多東西是沒有辦法往外說的。這種感覺是愛情嗎?他也不知道,這世道能夠匹配上的愛情太少了,像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傳說。
“等等啊,我打斷一下,”淩衍之開口了,他擺著個虛假的笑臉遮蓋臉上的青白,還是剛才對付外麵那群人的那副有點傲人的架勢,“你們討論的核心,不就是救人嘛?要建一條通路,把人安全送出去。”他親親熱熱地挽著樊澍的胳膊,“樊澍對這裏情況很熟,他一定有辦法。”
樊澍陡地一愣。他沒想到淩衍之會給他下套。他當然知道情況緊急,救人優先,但眼下他的身份並不是臥底特勤,而是太子爺拿來牽製易華藏投鼠忌器的工具。可旁的人不知道,他也不可能說出來。淩衍之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但是漢森眼色一閃,似乎明白過來了。他飽含深意地看了淩衍之一眼,對方的視線也正好遞過來。“對呀,樊先生,你在太子爺手底下負責獵隊,我聽說了,想必是有要我幫忙的地方。”
對了,他是狼頭。樊澍察覺到這其中的微妙了:太子爺想動易華藏,狼頭的認可是必要的。如果在這上麵做交易,魏天賜倒未必不願意幫這個忙。他這個人對OMEGA的確沒有什麽同情,但好歹也是“皇黨”,他就算再紈絝,再從這裏頭吃“紅利”,甚至自己從事這種交易,但也不會對於掩蓋2度梅爾斯氏症背後會造成的嚴峻情勢看不明白。畢竟,如果政治一亂,上峰倒了,他這“太子爺”的名頭,就什麽也不是了。
“……我可以試著聯係太子,但是可能需要你出麵。”他對漢森說。
“那太好了,其他的都可以談,我們甚至可以不放在明麵上說……”漢森一把拉過樊澍,和貌敏兩個人拉他去後麵的聯絡室,使用防竊聽和追蹤的電話,一麵談著相應的細節。虞漣也沒有反對,但臉色顯然不是很好看,在權衡利弊。他顯然不想回國,但是人命關天,沒有辦法。最後隻是淡淡地說:“我建議隻轉移病人和懷孕的幾位,其他的根據情況自願吧,這樣壓力都不是很大。”韶陽冰激動地說:“對呀!你不想回去,別人還想回去呢。”他似乎發覺自己不小心失言了,立刻轉而向淩衍之道,“衍之就肯定不能再在這裏耽擱下去了,這兒飯你也吃不慣呀。”淩衍之也不言語,隻是朝他鼓勵地感激一笑。韶陽冰像給了甜瓜一樣抓緊湊過來,“我看了新聞。這邊內陸的新聞不是很通暢……但是我看到了,你在競選是吧,怎麽想到這個打算……是不是金老師提攜你啊?”他搓著手,試探著問,話語間都是討好的語氣。
淩衍之也不作態,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等樊澍那頭出來,兩個曾經的“老同學”已經相談甚歡了。樊澍聽到韶陽冰那樣說著:“對吧,等回去以後抓緊組建隊伍,這個不能拖,他們想瞞住金老師那邊……”淩衍之半靠在桌上,支著手肘,溫溫地看著他,時而點點頭,插上一兩句樊澍根本聽不懂的話。
他久違的屬於特勤的間離感終於又回來了:把自己隔成兩個人,一個站在原地懵著醋味,一個負責從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地思考問題。對,衍之得回去。隻有回去說不定還有機會,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當然,這個醫生也會回去。他是個貪生怕死的類型,留在這裏是迫不得已。等回去了,金鱗子是這方麵的專家…………其他的關係如何又怎樣呢?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部分了。
樊澍點點頭,腳跟軸地一轉,沒有和淩衍之打招呼,就這麽直接走了出去。“都談差不多了,我要回雲城一趟。”他對周全示意一起走。
“喂!”周全追上去,“不說一聲?”
“沒什麽要說的,我們很習慣了。”他想起以前幾乎每每要離開,短也要幾天,長則旬月,他們那時候也是無聲的,有時淩衍之還在睡,他卻要出任務去了,隻顧得上在桌上寫一張字條,手機裏發一條短信。回來的日期也總是飄忽不定。不過沒關係,淩衍之從來不過問。他們心照不宣地在性和冷淡中切換,誰都在等,誰也都不在等。
樊澍雷厲風行地走了,幹脆利落得也讓人不敢相信,隻有這時候才能看出他身上那股屬於特勤的果決氣息。倒是淩衍之有些心不在焉,連韶陽冰都看出來了,小心翼翼地問:“胭脂,你還好吧?”
這個稱呼讓神遊在外的淩衍之突然渾身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陡然改換了一副麵孔,將他一把推開,瞧著走進來的貌敏問:“他走了吧?”
“啊,走了,你要出去送送還趕得及?”
淩衍之不理他,轉頭對虞漣說:“其實不用回國,離這裏最近的醫療設施,還有另一個地方。”
虞漣愣住了,韶陽冰整張臉幾乎垮下來,連漢森也跟著一怔,下意識地往外麵看了一眼;樊澍和周全已經走了,明白他是故意把人支走的。但是附近怎麽會——就算有,他又怎麽知道——
“易華藏在這山裏的造人工廠。之前他帶我參觀時,我看見了。如果能夠支撐‘那個’的研究……該有的設備和醫療人員肯定一應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