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食髓知味
他還想要問下去,但車蓋被強行打開了,幾個持槍的大漢操著當地語,將淩衍之從車裏幾乎懸空地硬拖出來。雲城是四國各持一方的特區,語言和國別的混合也是當地的特色;這一撥人顯然不是屬於Z國。貌敏大聲地爭辯著什麽,他們又將坐在最後頭的韶陽冰拽了出來,他舉著徽章,戰戰兢兢地用英語解釋。好在那炸藥膛的聲音不見了,周圍圍了一圈黑壓壓的武裝人員。過了一會兒,他們被連推帶搡地推進工廠的大門——
淩衍之窒了一下,腳下像灌了鉛,突然半步都走不動了:易華藏扭曲的臉孔正對著大門,倒在被血染紅的提花地毯上。周圍還有很多具他的傭人、保鏢和隨行人員的屍體,都是一路伴著他和易華藏的,有些臉孔淩衍之還認得出來。穿黑的武裝人員包圍著四周,原本的玻璃幕牆已經碎成了粉片,密密麻麻地包裹著冰冷的屍身,看上去有一種滑稽的莊嚴感,有一個穿著斑斕長袍的光頭從嚴密防守的黑衣武裝人員當中轉過身來,他的裝束和周圍人都格格不入,看上去像是某種教派的神職人員。
那人看見了被武裝人員押推進來的三人,目光逡巡了一下,落在淩衍之身上。“你是易華藏帶來的那個OMEGA,不是逃走了嗎?居然在這裏又見到了,可見冥冥之中,神靈早已有了安排。”他揮了揮手,周圍人立刻放開了淩衍之,但強烈的反嘔和震驚令他幾乎站不住,支撐身體的力量在消失。易華藏那麽輕易地就死了,沉重地躺在那裏,眼睛的一邊是閉合的,另一邊卻張著。
淩衍之想過很多次,有一天自己要怎麽殺死這個人;在想的過程中也發現,其實若論對待自己的程度,易華藏竟然不是最可惡的那一個。他雖然差點將樊澍置於死地,但對淩衍之卻不那麽壞;作為情人來說,他甚至已經合格了。
貌敏的身子抖了一下,他看向淩衍之,遞來一個警示危險的眼神,又迅速轉向那祭司,故作誇張地叫道:“大祭司,我不知道是您,這事兒跟我沒關係呀!我就跑個貨,要不是易老板的關係,這貨我也不跑的……我,我發誓我今天什麽也沒看見成不成?反正人我也送到了……就是……”他望了一眼易華藏的屍體,吞了吞口水,不敢說話了。
大祭司和氣地袖著手,轉向貌敏。“易華藏讓你帶他們來的?”他顯然認識貌敏。這家夥看起來毛躁躁地極不靠譜,也不怎麽聰明的樣子,但是卻人緣極好,也正因為如此,反倒能讓這種級別的人物沒那麽抱有戒心。漢森看重的正是他這方麵的才能,不知怎麽收服的他。之前淩衍之在和獵戶們的閑談中得知,貌敏是做這種掮客生意的,借著獵戶的身份便利在隔離區兩邊跑貨,有點名氣。什麽他都敢販運,從不過問,也從沒出過差錯。給淩衍之搞得頭上來那一下大概是他幹這行受過的最重的傷了。
貌敏拚命地點頭,神情恭敬,做出知無不言的樣子:“易老板要我把他從醫院帶走。”
“為什麽?”
“老板們的心思我從來不亂猜。不過,”他努努嘴,一雙促狹的眼似笑非笑,“他懷孕了。”
大祭司飛快地看了淩衍之一眼,然後雙手在空中畫了個交叉十字,喃喃地念了一句什麽。他又轉向韶陽冰:“這一位呢?”
“他是這兒的研究員,之前逃跑了,跑到狼頭那。狼頭不願意和易老板翻臉,就叫我送回來。”貌敏的話摻著七分真,就算找到看見過韶陽冰的人對質,恐怕都覺得他說的是真的。
“哦,研究員。剛好我們遇到了一個難題。”他指了指後麵的隔離區,“打開它,否則我們隻好炸開它了。”
韶陽冰渾身一抖。就聽祭司繼續說:“有些東西,若它的誕生並非上帝的旨意,那還是在初生時便毀滅得好。”
黑洞洞的槍口抵上來,那種金屬的沉重感、滾燙的溫度和附著在上麵的硝煙味讓你很難說出什麽拒絕的話。韶陽冰戰戰兢兢,卻也立刻就說:“好……好……我試試,裏麵有人,對吧?我讓他們出來……都隻是些科學家。我們隻會做項目研究,課題什麽的,沒有什麽威脅。”
他被押著走到厚重的鐵門邊。淩衍之還記得自己那天來的情形,他們走過了四重這樣厚重的鐵門,過了四次重消毒隔離區域,才能到達最裏麵的試驗體區。他是參觀者,想必還有更多的部分沒有展現給他看過。韶陽冰先抖索著摸到密碼開關和指紋虹膜驗證,毫無意外地發現被關閉了。但是牆上還有一副聯絡用的電話,果不其然,對方示意他拿起來。
他拿起來,撥打了內線呼號,這是他們自己才知道的呼號。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對麵終於接了起來。果然,有人從裏麵鎖死了試驗區。之前這幫人也試過內線溝通,但無疑失敗了。他們大概是看在相同呼號的份上,在猶豫了很久之後,試探著接起來的。
“喂……?”
“你是誰?為什麽知道我們的內線呼號?”
韶陽冰咽了咽口水,感受著把頭皮燙得發麻的槍管的觸感:“我是……韶陽冰。”
對方沉默了,似乎立刻就要掛斷的時候,他急忙喊道:“等等, 賀老師,我沒有惡意——”
“韶陽冰,你當逃兵我不怪你,但你還要當叛徒嗎?”對麵極快又壓抑著憤怒地說,“我們不和劊子手談判。”
韶陽冰頓住了,接著有點哭笑不得地說:“我沒有當叛徒啊,老師,我也是被人抓來的……”他看了一眼那個神棍,咬了咬牙繼續說,“你們在裏麵這麽僵持也不是辦法,問題也解決不了……”他話還沒說完,對方的聲音突然拔高:
“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麽話!你的幾個同期——小陳、浩子,建鄴,還有徐教授他們,都死了!我們要不是趕緊拉下隔離閥……他們還想要炸山!你去,你去告訴那些打著神明旗號的人,這裏麵有孩子。嬰兒,活的嬰兒,由純正的母體子-宮誕生,脫離了人工羊水,活得好好的,讓他們炸啊!隻要他們的神允許!”
對麵說完這句話,碰地把通信掛上了。韶陽冰尷尬地站在原地,空氣裏靜默著,淩衍之坐在血泊裏,突然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一聲像刺耳的哨,所有人都朝他這裏看過來。
“這樣吧,我有個辦法。”他慢慢地說,盯住大祭司方廓的臉,挑起一邊的唇角,他的唇又薄又細,抿起來時像一片柳葉。“你想要知道裏麵的情況,也不想毀掉重要的資料和試驗品,鬧得兩敗俱傷。那就這樣吧,讓我進去。”
“……你有什麽辦法說服他們放你進去?”
“我沒有。但我是個懷孕的OMEGA,你可以告訴他們,——讓韶陽冰來說,——我就要死了。出於你們的教義還有對方的人道主義,你願意各退一步,讓他們接收我進行治療。”
“他們會答應?”
“這就像挾持人質的殺人犯會接受醫生,戰場上的雙方無論強弱如何都會交換戰俘一樣……”他抬起眼,“一個OMEGA而已。即便是損失,也在你們雙方能夠承載的範圍內。”
大祭司走了回來,在他麵前仔細地看著他的臉。他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淩衍之在醫院的檢查情況,他與雲城的官方互換情報——這是作為這裏聖地祭司必須要有的條件。年輕的OMEGA好像是一把骨頭撐出來的,易華藏趴在他身上都能把他折斷了;這樣的家夥即便做出什麽凶狠的表情,也沒有實質的威脅性。他伸手想去碰淩衍之的臉,就像對待一頭可憐的小鹿一樣。
淩衍之無語地往後縮開,避開了他的手;易華藏的屍體就在他旁邊,瞪著一隻眼睛,青青白白地看著這一切。那樣一副屍相近在咫尺,他居然不覺得害怕,卻也沒有任何因果報應的快意,倒是有些同情易華藏了,他死去僵硬的臉上還仿佛不敢置信,似乎不相信自己這樣在雲城隻手遮天的人最終會麵臨這樣的境遇,又或者不敢相信來殺自己的居然是這個人。淩衍之把那隻睜著的眼睛闔上。
大祭司隻是看著他的舉動,似乎在心裏給他評分;柔弱和善良都很好,柔弱和善良的人沒有威脅。“你願意幫我們?”
“我想要幫自己。”淩衍之說,他故意將一隻手按在小腹上,想象著文學作品裏,那些偉大的母親會怎麽說。他已經演到了今天,不介意再多演一場。“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孩子是無辜的。”
韶陽冰看著淩衍之,看他慢慢地走過來,讓他再撥了號,對著話筒講話。裏麵猶豫了一會,最終果然同意了,但是要求其他人退開,隻能他一個進去。淩衍之安安靜靜的,臉色煞白,發根和皮膚上都滲著一層薄汗,眉頭蹙著,似乎極為不舒服;在燈光下竟然顯得整個人有些閃爍著熒光。旁的人都很看輕他,覺得他是一個長得好看點的OMEGA而已,韶陽冰當然不會這麽認為。淩衍之是個妖精。專門騙人、吃人不吐骨頭,能磨得你魂都銷了,人也廢了,還替他數錢。沒有繩子能拴得住他,不管你怎麽騎他,他都像馴不服的野馬,會在你自以為掌控了籠頭的時候,狠狠地嘲笑你、打擊你,讓你灰心喪氣、不敢置信。他現在這副模樣,也是裝出來的,隻為了博取同情;他無-恥至極,可以出賣一切可出賣的部分,根本沒有尊嚴和節操可言;他似女人又不是女人,貞操觀念、蕩-婦羞辱和從一而終之類的枷鎖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他沒有天然的負罪感。但他又像毒品,令人食髓知味,每個人都明知道有毒,卻都認為自己一定能控製,能戒掉。是個男人都會栽在他手上的。
他當年陷在這個人身上,陷了很深,深到今天也不敢說自己真的出來了;為了他,自己什麽優等生的尊嚴也不要了,書也讀不進去;睜眼是他,閉眼也是他。那時候學校裏最大膽的‘女人’才敢穿女裝,穿了就是明晃晃的勾引男人,標示著饑-渴,要被追著叫騷-貨的;但是的確時尚,而且也要有資本,才穿得像是那副樣子。淩衍之女裝非常好看,他妝畫得也好,名頭很大,有好幾家學校旁邊的夜吧請他。大學城那一塊,幾個學校的頭都在搶他。
但韶陽冰覺得自己是不同的,因為他更喜歡淩衍之不化妝、就隻是穿校服的樣子,就普普通通清清爽爽的,坐在那兒看書。他和書非常搭,好像手腕上也帶一股墨香味。不化妝的時候,好多人都認不出來他,同班同學也有不少不知道他就是那個聞名遐邇的QUEEN。可韶陽冰認出來了,單是隻看一眼魂就勾走了。他這樣可比化了妝好看多了;那些男人全都不懂,他們太膚淺了,就像是隻懂得雌雄交配的野獸。
他下了決心,一定要追求淩衍之。可那是QUEEN啊,QUEEN這個稱號叫的好聽,但實際上也標示著所屬權。隻是他們沒有正規的配對,按道理說,在學校裏誰是老大,誰就能擁有QUEEN。但是這個QUEEN實在不安分,他今天招惹這個,明天招惹那個,幾個愛慕者打破了頭,隔壁學校的又來挑釁,搞得跟神話傳說裏搶海倫似的,老大的位置誰都坐不穩。他在一旁瞧著,自顧自的,言笑晏晏;那眼睛是笑著的,卻非常冷,像兩把刀子。
韶陽冰知道,自己讀了一輩子書,會做的事情也隻有讀書。要他去打架,去爭人頭,去搞明槍暗炮,搞組織,他都是做不來的。但是他突然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那個被人人都當做A大騷-貨頭牌的“胭脂”,其實也愛讀書。他像是有人格分-裂那樣;又或是特地為自己造一個標簽,一個假的稻草人,豎在那兒任人品評淩-辱,好讓真的這個自己安全安靜地獨處,隻是看一會兒書。這一個淩衍之沒有那麽強大,像是殼中的軟-肉,毫無防備,隻要輕輕一戳,它就會顫抖著蜷縮起來。
他們的戀愛談了一年多。隻能是地下戀情,如果曝光了,韶陽冰能立刻被幾個學校的頭聯手起來做掉打死,至少可以打個半殘;說不定學位也保不住。但是這種隱秘禁忌的戀愛反而刺-激,甚至有一種秘密的控製感。在外頭囂張跋扈、頤指氣使、眼高於頂的胭脂,在他跟前百依百順得像隻小綿羊,小心翼翼,心驚膽戰,生怕別人發現,又生怕他不高興了,就像藏著什麽珍寶的倉鼠,恨不能在嘴巴裏含著;他們不能像普通情侶那樣,相互打飯、占座、拉著手走路,淩衍之就拚命地幫他搞論文、做實驗,如果韶陽冰那一天少跟他說幾個字,或者冷冰冰地隻顧著看書,他都要難過好幾天,然後絞盡腦汁想辦法來哄人開心。
韶陽冰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握住那韁繩了。
但是現在,那些荷槍實彈的教徒們,滿地的死屍和鮮血、破碎的玻璃、帶著硝煙味的滾燙槍管都在向後退,給他讓出一條路。隔離區的鐵門打開,他一個人往裏走。韶陽冰想伸手拉他,但不知怎麽的腳下一滑,反倒是自己摔了一跤;想說什麽全忘了。他就一直其實是這麽一個人走的,旁的人都是過客。淩衍之順著摔跤的動靜望過來,那眼睛又微微挑著,像兩把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