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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恨也無由

  研究區域內,所有大型儀器一齊超負荷運轉,暗藍的光幕微微震動,發出一種低徊在耳畔的甕然鳴響。


  淩衍之穿好隔離服,走進實驗室。一整個實驗組的人分散在各個儀器旁邊,緊張有序地工作著。 他們身上,也和自己一樣,似乎燃燒著某種看不見的生命力,和平常的工作狀態全然不同;所有最頂尖的科研人員,都敏銳地感覺到了一扇巍峨巨大、觸手可及的大門,正矗立在畢生奮鬥所寄望的終點。


  金鱗子很難得地空著手坐著,等著麵前一段數據跑完。他身上融合了疲憊、焦慮和燃燒到極限的一種焦躁不安,即使原地坐著、爭分奪秒地小憩,還是忍不住像個小孩子似的抖著腿。淩衍之一進來他就發現了,闔目養神的同時卻忍不住問:“又忽悠了一個?”


  淩衍之一笑,和他並排坐在椅子上,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儀數表。他想起上次兩個人這樣並排坐著,還是在冀穠的手術室外頭,他把這個國際頂尖的科學家揍成了豬頭,也沒有讓他看上去哪怕稍微有一點像一個真正的要當父親的人。


  但眼下,他看上去倒是有點像了,焦慮地搓著手,不吃不喝不睡,每隔三五分鍾就要看一眼;哪怕是電腦在跑數據,好像他腦子也必須得跟著一起跑似的,在用不上勁的地方也拚命用勁。


  對於這個活得像機器人般的科學家來說,也許他的孩子,就隻有這個困擾了人類二十年的究極謎題。而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他雖然臉上戴著厚重的視覺輔助鏡,卻看起來尤為地像一個人類。


  這樣的話,當一個聊天的對象也不那麽無聊了。他豎起一根手指:

  “申老可和其他肥羊不一樣,他雖然賦閑,但威望仍在,在倫理委員會地位更舉足輕重,他肯定會把我的意思傳遞給相關的人。而最初能夠通過樊澍他們的國安局特情的安全係統來傳遞序列編碼信息的人,肯定在倫理委員會裏也有耳目,甚至擁有相當的地位。他不可能坐得住的,接下來就看誰先動手了。隻要他一暴露目的,把他們的動向控製住,別的都不是大問題。”


  金鱗子靜了一會兒,緩緩地說:“你覺得虞漣和他的組織不是問題嗎?”


  “虞漣啊……其實這個人蠻有意思的。但他手裏能用的棋子太少了,他和我一樣,都孤注一擲在賭罷了,因為不賭,就隻有死路一條。他在雲城的最前線,看到的生死比我更直觀。”淩衍之挑了挑眉,突然饒有興致地八卦起來:“說到底,你應該更了解他才對吧?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不是你當時偽造他的死亡,今天也許就不會這麽焦頭爛額了。你是怎麽想的啊?還是你從沒想過他會是這樣的人?被他蒙蔽了?”


  金鱗子難得地久久沒有回話,久到連他自己也覺得,等待監控器上的進度條前進一格原來是如此漫長的沉默,這才開口:“我早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虞漣,他從一開始就完全不支持ABO定級分化製度;應該說是激烈反對也不為過吧。”


  他這樣說,淩衍之倒來了興趣。能夠聽一聽當年也是自己心目中偶像級人物金鱗子的過往秘辛八卦,倒是可以緩解他孕期極度反複無常的情緒和極端低下的胃口。


  “當初,我還是個毛頭小子學生仔的時候,虞漣也才剛畢業不久,是我們的社會學助教。”


  “你恐怕也聽說過,在ABO定級製度剛提出的時候,也曾經遭遇了極端的反對浪潮。當時,正是定級製度剛剛提出的初期,我的老師、國家級智庫人才雍敏博,帶領我們一個研究小組,攻堅相應的ABO理論課題難關。但是比起研究上的難度,輿論上的風潮更將我們推到風口浪尖。這個製度從催生開始,就飽受爭議,我們每走一步,要比別的課題組付出多五倍十倍的努力,每推進一項相關的實驗,都要應付無數的辯論和刁難,非議和白眼。其中,反對聲浪最為激進的,就是虞漣所在的組織‘女媧’,他本人因為年輕氣盛、辯才了得,文章寫得也厲害,跟刀子似的,又是社會學專家,因此也往往衝在辯論擂台的第一線,是‘女媧’明麵上的一號風雲人物。”


  “當時核心學界幾乎為此從中間被劈成兩半,一半是支持這邊的,一半是支持另一邊的。我們疲於奔命,但是也在五年間逐漸推進了各種項目。但是當時大洋彼岸突發的‘胚胎戰爭’催動了ABO定級製度的加速上馬的可能,我被派去滿目瘡痍的歐洲‘訪學’,調查導致戰爭的‘胚胎’實際原因;而緊接著,‘女媧’就策劃了對雍敏博的暗殺斬首行動。”


  淩衍之一驚。對雍敏博的暗殺行動不是秘密,最終反而導致了大家對於定級製度的思辨和逐步認同,雍敏博也被稱為是定級製度的先驅,得到了很高的身後榮譽。但當時並沒有公布暗殺事件和‘女媧學社’有所聯係,最終處決了的犯人是極端分子,聲稱是‘激憤殺人’,直到審判席上,他都堅持認為雍敏博要將人類拖入萬劫不複的邪惡深淵,聽起來很像是某種極端教派的發言,不在其中的人,往往都將事由歸咎到當時各個激進的宗教派係上去。


  “……難道……?”


  金鱗子搖了搖頭。“最終處決的凶手的確是行凶者本人,也的確是極端分子,但是他沒有說出是受女媧的安排與指使。雍老師是尖端人才,他的行蹤是保密的,雖然沒有我後來那麽誇張,但是也受到很高的安保規格。普通情況下,以這名極端分子的人脈,他是完全沒有辦法接近雍老師的,更別提如此縝密的行動。有很多人在暗中提供了便利,安排了整個行動。順藤摸瓜,最終查出來與‘女媧’絕對脫不了幹係。”


  “但‘女媧’組織牽連的人員太多,其中不乏學界頂級的大拿,不能在明麵上動;很多人的身份地位,也根本就動不了。但是上麵追查下來,我們學生也都動用一切資源,不死不休要給先生一個說法,各界的壓力之下,‘女媧’必須要做出一定的犧牲和取舍,好把這一場血案做平。”


  “於是,他們自然推了以虞漣為首的一批衝在最前麵的批評者和鼓吹者,像交賬一樣交了上去,用來放在天平的另一邊,作為稱量雍老師的命的砝碼。”


  “上峰最終接受了這種置換關係,將這場命案結案了。原本風頭無二的年輕社會學家,就這樣淪為階下囚……霍爾特-林人類層級指數跌至穀底,直到ABO定級分化製度推出,和你一樣,他為了換取部分人身權利和自由,成為了一名OMEGA。”


  “我雖然和他站在不同的陣營,也曾爭論得麵紅耳赤,擁有對定級製度不同的看法,但是我仍然相信作為社會學家,他的眼光和思考並不是無謂的,隻是我們站的角度不同。最為諷刺的是,在西方‘胚胎戰爭’結束後,我們為了取得一手資料緊急訪學,前往戰區,他明明跟我同行,隻是我倆打算調查的方向不同,他要調查戰爭的社會學成因。他有完全的不在場證明。”


  “我也憎恨殺死我的老師的人。但是,那並不代表我會無條件地憎恨所有提出質疑和批評的人,認為他們都是我的敵人。對於虞漣,我知道他完全是無辜的,他並不是殺害雍敏博教授的凶手之一,或者哪怕是任何一個幕後主使。他隻不過是個舌尖嘴利、得理不饒人的社會活動家罷了。他是對社會有傑出貢獻的人,不應該住在監獄裏。所以,我聽說他被劃分為OMEGA之後,就去向他求了婚。”


  淩衍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金鱗子的語調鮮有波動,敘述得也平淡無奇。但那隻言片語後掩蓋著的驚濤駭浪,即便隻是這樣簡單的敘述,仍然能窺見當初攪動風雷的隻鱗片爪。不過,倒是搞清楚了一件事。他想笑卻沒有什麽力氣,隻好蜷著身子揶揄:


  “你啊,金院士,金先生,金大師,我以前隻覺得你是機器人,現在想問,你是不是外星人啊?”


  金鱗子疑惑地反問:“哪裏說錯了嗎?”


  “你喜歡他吧。”


  “……?”


  “你原來也是會喜歡人的啊,看來你不是真的人工智能。另眼相看了啊,金老師。”


  金鱗子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胡說八道。”他不想聊下去了,焦慮地左顧右盼,心裏盤算著要不要叫李嘉熙過來,看看眼前這台機器是不是又出毛病了,怎麽跑得這麽慢,這麽久了都還不出一個結果?

  真是咄咄怪事,那幾天成天被大燈照著,維安委沒日沒夜地審他和虞漣的關係,他也覺得很平靜,他們倆婚後的關係簡單明了,沒有什麽不能對人說的。無論結婚多久,這位曾經風華正盛的社會學家再也不複過往的平靜,因此也始終不肯對當初的事釋懷。雖然如今的金鱗子冷靜到足夠判斷虞漣與這件事並沒有瓜葛,但當年他卻並沒有這份冷靜。陡然遭遇事件的、尚且年輕的他,被裹挾進這樣悲憤、恐懼和痛悔的風暴當中,冷靜和理智一瞬間就從他引以為傲的頭腦中抽離了;所以盡管並不是那麽想的,他仍然記得自己那時失控的狼狽模樣,發瘋似的對和自己之前還在同床共枕、耳鬢廝磨的情人大吼:‘如果你當真跟這事沒有一點關係,你就回國去證明給我看!如果你不敢,你就是心中有鬼!’


  他現在還記得戴著金邊眼鏡的青年那時候平靜而絕望的眼神,他們兩個赤身luo體,隔著酒店白色的、甚至還殘存著情愛氣息的混亂床鋪對峙,直到其中一人緩緩地穿上衣衫,把皺巴巴的,甚至被他撕破的襯衫紐扣直扣到喉結下邊,筆直地轉身走出了房門。


  虞漣在那晚連夜飛回了國內,然後直到最終ABO定級分化製度正式開始推行,他們再也沒能見過麵。


  “在他心裏,說不定認為我那時是故意的。畢竟我這一生從沒有失態過,我說話的語調都很少有突兀的變化,更從沒有發過火吼過人。他原本不必蹚這趟渾水,他人在國外,簽證還有兩年,別人根本沒辦法拿他怎麽樣。如果我哪怕得到一點點風聲,告訴他他可能會成為替罪羊的話,他也會留在國外,不用落到這般下場。如今反過來看,或許我當真下了一個套,把他逼回了國內,逼進了牢房。”


  “所以,你向他求婚,是打算救他囉?”


  金鱗子皺了皺眉,似乎覺得哪裏不對,但又好像沒有不對。他想要點頭,可到了一半卻變成搖頭。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麽。就好像那就是應該做的事,他一直想做的事,像當初毫不猶豫地決定要跟隨雍教授走一條滿是罵名的道路那樣,甚至不用思考,就是自然而然。他在思索理由的同時,就已經在前往監獄的路上了。


  淩衍之支著手肘望他,覺得有點好笑又有些可悲:這個世界頂尖的天才,解得開那麽複雜的基因密碼,卻弄不明白這麽簡單的道理。“那後來呢?”


  金鱗子揚起臉,視覺輔助鏡在他臉上,像一個凸出的巨大穹窿。他似乎在回想當時的事,表情是平靜而寧和的,那是他們自從那次海外的荒唐之後時隔五年後第一次見麵,

  “他給了我一巴掌,但是同意了。”


  雖說金院士以一種必然的慈善姿態來試圖維係婚姻,但是虞漣卻也不再是當初的虞漣了。他們不再是當初那個對於未來規劃不同、政見不同卻仍然能夠一起討論得口幹舌燥、爭得麵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後血氣上湧、再滾上床單的人。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隻有漫長的沉默,連互相說話的話題都沒有了。兩人道不相同,住在同一間屋簷底下,說好聽點叫相敬如賓,心裏都知道簡直是相互折磨。


  於是,當虞漣提出假死的計劃時,他並沒有反對。


  他也不忍心看著這樣一個當初意氣風發,指天懟地藐視權威的青年學者,居然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好像完全喪失了活氣,喪失了理想,研究不再做了,書也不再讀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哪怕站在擂台對麵,也能牢牢吸引住自己目光的人。原來人真的可以被打擊到這樣的程度,金鱗子無法理解這種原地的龜縮,他自己是無論什麽樣的打擊也不會認輸,在哪裏倒下就在哪裏爬起的人;但無論他如何勸說、鼓勵、慫恿、甚至諷刺,虞漣都好像再也不會變回當初的虞漣。他送給虞漣原先訪學時他想要卻買不起的絕版書,卻看他默然許久,最終一張張地把那價值千金的書頁撕下來,再一張張地全部燒掉。


  那細微跳動的火焰和灰燼的回憶當中,鮮血順著刀刃流下來,在指縫裏黏膩彌合。虞漣最後對他說的話聲在記憶的耳畔回響:


  ‘……已經夠了吧?’


  ‘我變成了這副模樣,你該滿意了吧?’


  ‘我當初攻擊雍博士的所有駁論,如今全應驗在自己身上,還有比這更為羞辱的懲罰嗎?’


  不,不是的。我從沒有想過要懲罰你,更不可能想要羞辱你。


  我們難道已經再也無法互相理解了嗎?

  刀刃在腹部劃下淺淺的口子。血珠湧出來,和滴落的血滴混合,一時分不清誰是誰的。


  他脫力地坐倒下來,利刃掉落在地上發出尖銳的刺響。


  ‘好,我送你走……’他聽見自己喃喃地說,‘我的配偶從今天起就死了。’他甚至莫名地看了一下腕表,似乎要讓這一切賦予某種荒謬的儀式感,將這荒謬的苦楚正當化,‘死於下午14時47分。’


  正在這時,儀器運轉完畢發出“滴滴”的響聲,像一把錐子刺入腦海,讓他幾乎反射地跳起來想要去查看,腦袋上沉重的輔助鏡撞在儀器凸出的邊角上,被掙斷了固定帶,掉在地上;淩衍之幫他撿起來,那裏麵已經凝結了一層蒙蒙的水汽。金鱗子摸索著抓空了好幾次,但是仍然使勁地努力抓住邊緣,將它搶了回去。


  “別談這些沒用的了。測序表出來了,對同一條read或seed中的所有的k-mer都進行命中處理……”


  淩衍之看著他的背影,也站起來,加入到他破解這困擾人類謎題的行列中。


  “金院士,你完全搞錯了一點。”


  “虞漣恨你,理所應當。不過並不是因為你當初欺騙他回國;即便有,也絕不占主導因素。我相信你沒有惡意,甚至可能覺得自己是在贖罪……對吧?將他從牢房裏拯救出來、給他提供你能夠提供的一切,想要恢複他的生活,試圖挽回當初錯誤、哪怕隻挽回一點點也聊勝於無的那種決心。”


  “但你根本沒有為他想過,站在他的角度想過。他成為了他試圖阻止的製度的受害者,還要為了換取他本就該有的自由,不得不成為他最不想要成為的人。對於他來說,他最為懊悔的一定不是沒有阻止定級製度,也不是含冤入獄;而是不得不以OMEGA的身份和你結婚啊。”


  “不,並不是因為他不在乎你。我猜也許直到今天,他可能對你還懷有感情。但這恐怕比沒有感情更慘,更絕望,更不被理解。沒有感情的人也許能從這個陷阱裏逃脫,而被感情束縛的人,隻會把愛轉變為滔天的恨意。”


  “是當初的你那一廂情願的救贖,養出了今天這隻名為虞漣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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