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所圖者欲
一個小時以後。
星光郎朗,月色皎皎,燭火搖曳,清風醉人……花圃裏樹影婆娑,沒有其他人打擾,很適合小資一把,浪漫地看星星看月亮,說點肉麻的悄悄話什麽的。
淩衍之站在樓頂瑟瑟發抖,看著風第十三次把樊澍點的蠟燭吹熄了。
“……”
樊澍滿頭大汗:“你再等一下,再等一下,馬上就好了啊!”
淩衍之忍著笑,憋得難受:“……你是不是可以仔細考慮一下,我已經大概明白你意思了,我們就當這蠟燭點著了行不行?可別折騰它了吧。”
樊澍梗著脖子,還在做無謂的堅持:“那怎麽行呢?我想要……”
淩衍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想要什麽?”
他有些難堪,沒有花沒有草的,連個蠟燭都點不著。拿腳尖踢地上的石子,像個未經人事的毛躁小子:“我想要約你出去。可是我們也暫時不能離開這座樓,所以隻好來樓頂轉轉了。”
“……”淩衍之無語了,月光是很清亮,風也是很呢喃,一起走走聽著也是挺浪漫的,如果有點燭光說不定會更加搖曳。
不過,他們又不是第一天約會的小年輕,對彼此抱有無限好奇的那種;再說,天台上啥也沒有,繞著轉三圈了,倒是有點要感冒的跡象。
可是,掉轉頭仔細想想,他們也的確沒有正經約會過。的確在相親之後,是有過兩次類似“婚前見麵會”這種吃一頓飯增進了解、彼此溝通一下個人情況、商討婚後一些具體處置的會麵,不過,那好像也算不上“約會”,倒像是兩個商人在談論合同。說不上很難攤,因為彼此都看得過眼,交流上也沒什麽問題,互相也不怎麽膈應,所以每一次都是“祝合作愉快”般的結局。
今天好像哪裏不太一樣了,蠟燭看上去很蠢,可在蠟燭麵前束手無策,懊惱地抓頭毛的人看上去很可愛。
“算了,我還有三個小時的強製休息時間,你確定就要走走,那我們就走走吧。”
兩個人默然地繞著天台轉圈,順時針一圈,逆時針又一圈。
淩衍之拿眼睨他:“……就這麽約會啊?你不說點什麽?”
樊澍也有點喪氣了,心裏頭打鼓,七上八下,倒不是沒有話題可以說,他們這些日子共同經曆了太多,而將要承擔的也極多。他心中也有百千條問話,百千道謎團。但如果拋出了那些問題,最終又會變成冷冰冰的“談工作”了;而且有些問題,可能問出來了,答案一定不是他想要知道的。維持在朦朧的狀態心照不宣,說不定對他們彼此都好。
“我不想跟你談工作,可總覺得話一開口就得往那上麵跑了。”樊澍慢慢地說。
淩衍之沒有順著他的話頭往下墜,他看上去很輕鬆,月光輕盈地照在他的臉上,“幹嘛搞那麽沉重?不談工作,可以談談風月嘛。”
“我這個人特別沒有搞風月的氣氛,”樊澍十分尷尬,自暴自棄地搓著鼻子,“明明有風又有月的,怎麽就不太對味呢?電視劇裏演的挺肉麻的,實際不是那麽回事……”他歎了口氣,看淩衍之抱著雙臂瑟瑟發抖的樣子心疼,“算了,回去吧,你難得被強製休息,還是別凍著了,去睡一會吧。”
淩衍之不理他:“那可不行。我來都來了,你連個蠟燭都忽悠我,豈不是白吹風了。”他眨了眨眼,“這樣吧,我給你提三個問題的機會。類似於真心話大冒險吧。不準問工作相關,問到就無效。”
“……你希望我問啊?”樊澍愣了,“我感覺有的問題可能你不會很想提,再說都過去很久了,你不想說,也是很自然的,都是私事……”
淩衍之有氣無力,連罵出聲也懶得了:“是公事我跟你上這兒吹著風談,不是你有毛病就是我有毛病……你個土豆瓜子,我是不是要滿臉寫上‘我過去很悲傷很淒慘我的前任很垃圾很惡心給我造成了很濃重的心理陰影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想說出口你最好不要問因為你一問我說不定就壓抑不住全說了’這樣的標簽,你才會勉為其難地過問一下?”
樊澍摸了摸鼻子,也忍俊不禁:“那問什麽你都會回答啊?”
“不想回答的我就選大冒險嘛。”
他們沿著天台的邊緣坐了下來,月光抹在身上,雙腳懸空,蠟燭雖然用不上了,不過事先準備的兩瓶罐裝朗姆酒倒是還派得上用場。樊澍打開扣環,一口氣灌下去一大口,酒在他的胸膛裏燃燒,灼熱的溫度讓他的嘴唇微微顫抖,快意從胃裏直竄上舌苔。他伸手攬住淩衍之,讓他靠近自己,手臂從他的脖子一直向下挪到了後背,手掌貼著腰線,淩衍之可以清楚感覺到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好像要把兩個人都燒起來。
自作蛹者突然開始緊張了,心想,他會問我什麽問題?我真的做好準備回答了嗎?那些我已經覺得平常、能夠泰然處之的部分,會不會在他看來根本不能理解?還有那些媒體連篇累牘報道的“黑曆史”,雖然自己毫不在意——或者說,已經能完全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樣,但是……樊澍會怎麽想?他會不會覺得每當他做好準備的時候,自己又一次次刷新了他的底線?
這樣一想,淩衍之在他懷裏都不由得“正襟危坐”起來,好像要麵臨一場大考。我不是什麽好人,他緊張地想,但我也想要愛,這要求是不是過分奢侈了?
可和他比起來,樊澍連耳根子都紅了,好像一塊真的放在火上烤熟的番薯。他磕磕巴巴地又十分不好意思地說:“我問什麽你都不會生氣嗎?”
淩衍之本想直接否定,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不無謂地施舍同情、或者和其他人一樣罵我的話我就不會生氣。”
那顆蠢蛋洋芋似乎完全沒領略到他的意思。“那、那麽……”樊澍鼓起勇氣,好像這個問題的確困擾了他很久,“現在不是有很多那種八卦新聞嘛……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
“你是因為喜歡,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才穿女裝的啊?”
淩衍之差點沒嗆住:“……”他猛地抬頭,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的男人。“……你就要問這個?”
“不……你不想說也沒問題的,就當我沒問過。”
“不是……我知道那樣很奇怪。不過我覺得你會問更尖銳點的問題呢。”
“尖銳點的問題是指?”
“比如——比如前任什麽的啊。你不是見過韶陽冰了嗎?就沒什麽想問的?”
樊澍直皺眉頭:“我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刻討論另一個男人?他不值得我浪費時間。”
不知為何,淩衍之心情倒是好了起來。
“所以,你就想知道穿女裝是怎樣的一種體驗?”
“……你別笑啊,我是不知道啊,不恥下問嘛……”樊澍也忍不住笑了,兩人的腦袋漸漸枕在一起。
“你是看到網上有人發的照片了吧。”淩衍之想了想,輕聲問,“是什麽樣子的?好不好看?”
“呃,當當然好看啊……很年輕吧那時候,感覺像還在上學?有一張穿旗袍的……那個時候是短頭發……做了一個發型,還挺複雜的……”
“啊,那是當時拍的寫真。還不錯,那張放出來還算不丟麵子嘛。”淩衍之籲了口氣,“我那個時候,長得最像我姐。再後來肩長開了,她的裙子我就穿不下了。”
“……寫真?”
“啊,那個時候對自己外貌還是很得意的,當時在大學城一帶也很出名啊……想留下一些照片紀念,於是就去拍了。我也知道再長下去我肯定沒有辦法保持這個容貌的狀態,所以還是最好的時候記錄下來吧,所以一口氣拍了好多套呢。”
“你真的很喜歡你姐姐啊。”
“她養我長大啊,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所以,是為了紀念她才喜歡穿女裝嗎?”
淩衍之失笑:“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方麵的影響……不過我也不想給自己找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實話,我真的蠻享受這種感覺的,可能別人很難理解吧。簡單來說吧,什麽是‘女裝’?女性也有——應該說大多數都是很日常,很男性化,或者很中性化的衣服啊。我在領救濟金度日的年歲,沒有錢去購置新衣服,而身子卻在不停長大,隻能不斷地穿姐姐留下來的衣服,甚至是將其中一些縫縫補補接起來穿。那時候天天這樣出門,嘲笑和輕蔑倒是沒有少過,卻並不因為我穿的是女裝,而是因為我瘦小又寒酸,一看就窮困潦倒,營養失調,好欺負罷了。”
“後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風氣,可能是因為宣傳的需要,原始的欲/望也始終無法壓抑得住,當局希望人們‘不忘人性根本’,開始大肆推廣‘男女愛情’的浪漫,不僅大幅播出以前的古早愛情片,新拍的故事也讓男性演員扮成女性來演……其中最著名的是那個《變身情緣》吧,你也看過吧?裏麵講那個男主把自己打扮成女生的純愛故事,最後真愛感天動地,就真的回應了他的請求,把他變成女性了還生了三個孩子的故事……雖然拍攝手法和內容都很低幼,但是當時在學生層麵影響很大,於是從那之後就真的開始流行扮演‘女人’,很多身強力壯、地位卓然的少年,為了顯示自己的強大和發泄青春期的欲朢,都以自己擁有‘女人’為榮。”
樊澍默然無語。他因為讀的是軍校,管理還是很嚴格的,但就是這種情況下,學員內部私下裏結對,甚至指導員們都擁有自己的‘女人’,還要和他們關係不錯的學生管叫‘嫂子’的事,也是層出不窮。他為人不顯山水,混個中不溜丟,居然也有不少人跟他表白過。倒不是因為真的喜歡他——而是如果沒有相應的‘靠山’,位於底層、被劃分為‘女人’的學生,日子實在不好過。
淩衍之當時的生存困境,可想而知。他常年營養不良,身形瘦小,又沒有家人可以撐腰,再加上長相陰柔,簡直是板上釘釘的‘女人’候選。樊澍下意識地想要說點什麽安慰,又苦於找不著相應的詞語,還是當事人嗤地笑了:
“別,別那副同情的眼神看我,不是那樣的。在這一波‘女人’的易化當中,比起其他的倒黴蛋們,我的遭遇簡直算是原地大翻身了,當時就眼前一亮,知道最好的機會來了。”
“我發現,他們又渴求、又鄙夷,又向往、又貶低,又輕蔑、又恨不能蠢蠢欲動的,原來是那麽簡單的事,隻要一點小小的裝備,我就可以完全地操縱他們的欲朢。”
隻需要豔麗的服裝、鮮紅的唇色、短而暴露的裙擺、尖而傷人的鞋跟,濃鬱得化不開的顏色就變做一粒火星,瞬間襲擊並引爆了壓抑埋藏在基因當中的、欲朢的炸彈,在看不出本來麵目的妝容和精心描繪出來的風情之下,教他們瞠目結舌,俯首帖耳,嫉妒如狂,互相爭競。而這彷如鎧甲的裙衫,計算弧度的眼線,完全遮蓋自我的粉飾,給予了一個弱小的少年無窮的自信和安全感。“你知道‘戰妝’嗎?很多部落民會在臉上畫上誇張的條紋和圖案,寄望於會有神魔加持,幫助他們戰勝敵人。我打扮成女裝時的感覺也是這樣:我不再是我,而是像某種靈魂加諸的附身,是一個強大、自信、美麗,不必害怕和憎恨那些惡毒和軟弱,也能夠真正無視旁人的眼光、辱罵、窺探和詛咒的——真正的‘女王’。”
“是淩衍之的話,總是渾身是傷又渾身是刺,惡狠狠地緊緊抱著書本蜷縮著身體,從人群的嘲弄和各種不懷好意的眼神裏逃走;但是如果是身為‘QUEEN’的‘胭脂’的話,就可以大大方方地仰著頭展示著自己的身體,笑著回應著每一道惡毒嘲諷的視線,知道那些人的惡毒盡頭是卑微的**,甚至有些憐憫地利用他們,再給予一些微不足道的‘賞賜’罷了。”
“有很多人會同情被迫成為‘女人’的人。怎麽說呢,對我而言,成為‘女人’沒什麽不妥,反倒是人生的一個比較重要的轉折點。你想啊,原本隻有我一個人特別倒黴,容易被欺負被排擠,這一下莫名地突然多出來很多‘同病相憐’的同伴;而我在這種環境當中,卻能夠如魚得水,脫穎而出,又沒有絲毫心理壓力。有時候想想,還得感謝那部傻白甜的電視劇呢。現在回頭去看,當‘QUEEN’的那段時光,算是青少年時代最好的一段回憶了吧。”
樊澍默然無聲,隻好摟緊了懷裏的人,輕輕搓揉著他肩膀一側。淩衍之的話聲輕佻,像是真的看透了這一段過去,已經不能再影響到他本人。但是不該是這樣的,美不該是一種鎧甲或者工具,或者掩蓋真實的手段;更何況,他根本不用粉飾,即便沒有紅裙和紅唇,沒有‘女人’和‘QUEEN’的標簽,美依然是美,衍之也仍然是衍之。
淩衍之卻似乎鬆快了許多,好像沒有想過會把這些話都竹筒倒豆子般地說出來。他有些扭捏地掙了掙身子,試圖把自己從鋼筋般的臂圈裏掙得鬆動一點,但細長的脖頸卻向後仰在ALPHA的肩膀上,尋找一個合適的凹陷舒服地枕下去。“怎麽,女裝大佬的真實秘密沒有什麽心酸血淚,是不是特別無趣?”
樊澍不想打擾他的好心情,順著他的話說:“那你後來怎麽不穿了?結婚以後沒有見過你穿啊……”
“穿給你一個人看?美得你!你知道打扮一次要多費勁嗎?你給我什麽好處,我要費心費力地打扮給你看啊?”
“那,……韶陽冰呢?他就可以嗎?”
淩衍之冷不防給他殺一個回馬槍,一時哭笑不得,“怎麽回事,剛剛說好的不談他呢?不是不值得你浪費時間嗎?”
“我這是談他嗎?”樊澍梗脖子起來了,兩隻手比劃著,“我就是做個類比。”
“別吃醋了,誰年輕時沒犯過傻,看錯過幾個人啊?你沒有嗎?我不相信。”
“我是那麽心胸狹窄的人嗎?是誰說可以問三個問題的?我這不叫吃醋,叫正當行使提問權。不行你一會也問我三個問題好了。”
“好吧——你自己要問的啊。”淩衍之霎了霎眼,“一會兒酸著了可不關我的事。”
可是,要從哪兒說起呢?他對韶的感情,並非沒有,不過在這個年紀回頭望過去,一切的癡心都顯得像過家家一樣好笑了。自己怎麽會那麽容易就被這個道貌岸然的家夥給騙了呢?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不叫“騙”,如果放在韶陽冰的角度,看他重逢後的坦然表現就能知道,他大概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過分的事。
年輕——。年輕是修長生刺的腳踝,旺盛焦躁的荷爾蒙,膨脹的自我過剩和對未來的過度憧憬。那時候很輕易地就覺得自己勝利了,並且很輕易地就感受到了厭倦:在雄性生物無趣的原始爭奪中,隻要你不把自己的身體主權擺在特別重要無法接受被索取的位置上,那麽尋找平衡實在很簡單。自己雖然被邊緣化,但歸根結底也是雄性,對於那種基因裏刻著的標記所有物的行為,還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但是啊,無論經曆過多少次被迫或是自願的性-行為,始終不能明白的是——即便的確有快/感產生,即使的確是地位的象征,但那真的值得付出那麽多精力,那麽多時間,那麽多渴望和欲求嗎?他耗費精力,花費時間,把這一切想象成某種肉體的實驗,卻一再失敗。姐姐所說的那種,電視劇上所演的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無上幸福的交融、心甘情願的奉獻和食髓知味的愛慕,真的存在嗎?是虛無縹緲的假象或者精心雕琢的童話,還是說,這種感情隻有女人才能感受到?所以我無論扮演得有多像‘女人’,都始終沒有辦法感受到它?
一張臉孔,又一張臉孔,再一張臉孔。或真誠,或諂涎,或扭曲變態,或**充盈。圓眼,吊眼,角眼,下垮的皮膚,一層層一疊疊,偌大的粉刺,鼓囊囊軟踏踏,嗆人的口臭,惡氣熏天。當然,也並非沒有遇到過精赤的肌肉,光滑的皮膚,俊美的容顏。然而歸根究底,所圖者欲,所施者肉,不過是些針紮戳刺,翻覆花樣也不過搖晃動聳。他在沉重的壓製、壓抑的悶哼和汗珠飛濺的撞擊中思索,那所謂特別的存在,到底‘特別’在哪裏?
遇到韶陽冰時,他曾以為自己找到了答案。
這個人不是衝著他的身體來的。就憑這一點(雖然日後來看會很幼稚又可笑),但當時已經足以讓在幾個男人當中疲於應付周旋的自己感激涕零了,就好像找到了一個……可以依托和交流的港灣。
而且他們有同樣的專業,同樣的興趣,同樣的追求……聚在一起總有無數的話可以說。韶陽冰在交往上顯得傳統又保守,是淩衍之之前從沒見過的類型,也讓他覺得新穎和好奇:你撩他,他反倒麵紅耳赤往後躲;手還沒碰到,先說出口的倒是海誓山盟。介於自己當時的身份,他們不能明麵上公開,所以交往就變得有些類似於‘偷嚐禁果’般的悖德,需要瞞過許多人和許多眼睛,編織許多謊言。如今回想,其實也分不太清是因為‘戀愛’刺激,還是這種捉迷藏般的偽裝遊戲更刺激,亦或是兩者兼有。
韶陽冰並不強求他的身體,但他在其他方麵非常有“控製欲”。他會嚴格監控淩衍之的出行時間、課程、實驗時間,甚至吃飯、睡覺的時長,乃至於出去應付其他男人的時間,在他這裏,都像一張精細的表,精確到分秒。今天比昨天如何,昨天比前天如何,一旦超出常規,便會動輒甩上臉色、施以冷戰或懲罰。
一開始隻是吃飯和睡覺。淩衍之並不算特別自律的人,尤其是在長時間沒有家人監管、獨自生活的情況下,早已形成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習慣。他如果有別的事分心,或者鑽研學術過了頭、亦或者應付突擊考試等等,就會忘記吃飯、減少睡眠甚至不眠不休。韶陽冰對他監管得很細,一開始總是會細心提醒,甚至買來藥物,如果再三忘記,或者沒有吃藥,再或者吃了藥卻沒有向他匯報,他就會變得愈發生氣,嚴厲斥責、甚至以分手要挾。淩衍之沒有覺得絲毫不妥,反而非常感激有這樣一個人無微不至地如同家人一般照顧自己,簡直是夢寐以求、感動不已,以至於照單全收。吃飯,吃藥,喝水,看書,幾點睡覺,幾點起床,人在哪裏,事無巨細。直到有一次,自己因為被臨時抽調參與一項國家級保密實驗項目,完成幾十個小時的工作後過於疲憊,結束了忘記發信息,也沒有在意手機沒電,倒下就一口氣睡了二十個小時,醒來後發現手機上幾十個未接來電和幾百條信息——都是韶陽冰發來的;他擔心得幾乎報警,問遍了學校裏所有的老師和自己相熟的同學,拿到他所在城市地址後連夜坐車趕來,不知道下榻賓館地址,居然排查出了幾個重點項目實驗室後,照著附近的酒店挨個問過去。淩衍之匆匆忙忙奔下樓時, 先被他劈頭蓋臉地一頓痛罵:‘你知不知道別人有多擔心?再遲一個小時找不到你我真要報警了!’
‘你上次藥也沒有吃,我問你話你也沒有回!你知道我找了多少人才找到你在這兒的地址?你知道他們都是怎麽看我的嗎?我又算你什麽人,他們忌憚著那幾個為你爭風吃醋的家夥,誰肯跟我說一句實話?’
‘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樣,胃痛得暈倒了也沒有人知道可怎麽辦!你怎麽就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怎麽就非要我來替你擔心?’
一通發泄之後,卻又猛地將他緊緊摟住,像一道鐵索禁錮,力道大得簡直要把骨頭拆開揉碎了嵌進去;而自己當時絲毫沒有察覺到哪裏不對,反倒有種受寵若驚的快樂:看到他風塵仆仆的模樣和青黑色的眼眶,感動得無以複加,覺得心裏有一股暖流融融,甜得牙齦酸麻,心髒也跳錯了拍子,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體會到了那股洶湧的、不可抑製的感情的真諦。
於是,在那之後,這種無形的管束就越來越嚴格了,仿佛溫水煮蛙,一點點地加碼。
先是要匯報自己的課程、學術進度,再是要複述與其他人交談過程,聊天軟件和手機裏的對話都要被監控,接下來連時間的分配也要詳細地匯報,哪怕是要去參與有保密協議的研究,在兩人之間也沒有任何秘密,所有的論文和資料都要共享。和其他追求者的周旋也不再是秘密,但說的每一個字,被摸了哪裏,要求做到哪一步,他也都要知道。
反應過來時,淩衍之覺得自己要窒息了;但是另一方麵,卻覺得這正是對方感情的體現,也是他從未體會過的部分;每每被提出一個極端過分的要求,自己反而會在腦中先暗自說服自己——可能雖然嚴苛了一點,卻是他真的在乎我的證據啊。我應該珍惜才是,要是錯過了,到哪裏再去找這樣在乎我的人呢?
越是這樣自我催眠,越是害怕失去對方,便越是言聽計從、察言觀色,生怕不小心便觸到逆鱗,惹他不開心;整日裏如履薄冰,如坐囚籠,一麵自我犧牲,一麵被自己無微不至的犧牲感動不已。
似乎是一個咬尾蛇般的怪圈,那纏綿的身軀漸漸收束,最終纏繞住了自己的脖頸。
這種時時刻刻仿佛溺水窒息一般的感覺……難道就是所謂的‘愛’?那‘愛’到底要如何才能堅持,不至於最終走向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