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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達芙妮妖

  樊澍有些後悔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了。淩衍之的過去像一張窺伺的網,一朵食人的花,哪怕隻是想湊近研究一下表麵的紋理,鮮豔的顏色,都容易被蟄伏其中的野獸捕獲進去。


  恐怕連當事人自己都不願意回頭去望,那一步步艱辛的扭曲和求問,方才鑄成了現在的這個人。


  但也就像被銅鐵澆鑄的一尊塑像,連嘴角的笑容也是被計算過千百次的角度,臉龐的曲線是反複鐫刻後符合審美的版樣。他沒有血肉,隻有石芯銅胎;從裏到外都是鋼筋鐵骨,敲起來硜硜作響。


  但自己還是想要知道,哪怕隻是多一些靠近,多一些了解,淩衍之畢竟不是銅鐵雕像,泥塑木偶,倒好像是為了躲避追逐求愛的達芙妮,在無法逃脫時把自己變成了一株月桂樹,寧願秀發變成樹葉,手腕變成樹枝,兩條腿變成樹幹,兩隻腳和腳指變成樹根,深深的紮入土裏。


  沒有人理解女神的絕情:阿波羅哪裏不好嗎?高大英俊,出身尊貴,是天上地下的神明裏第一等的美少年!多少人光是聽見他的琴聲,就流連忘返!多少人願意為他獨守終身,隻渴望他的露水情緣!然而他隻願意為你癡迷,隻為你獻上琴聲,他那樣地追求你、愛慕你,你卻為什麽不識抬舉,寧願化身為樹也不願委身於他?他又不是你的仇人,也不是凶猛的野獸 ,更不是無理取鬧的莽漢,你以為你算什麽東西,憑什麽敢拒絕他,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麽德性,肯定是別有用心!

  月桂樹沙沙作響,已不屑於和質問者使用同一種語言。


  雖然知道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但樊澍還是忍不住憤慨:“……早知道那次見就應該狠揍他一頓。你居然還能好好地跟他說話?”


  淩衍之笑了:“怎麽說呢,都是過去的事了,回頭想想,我那時候也蠻有病的,要不是一味慣著他,也不至於變成那樣。再說,他也被揍過了。要不是他被揍成那副德行,有些事情,還真就看不破,醒不過來。”


  事情的轉折點在於學年的末尾,兩人都收到了來自各個研究機構的邀約,加入不同的團隊或者小組。這對於他們日後選擇工作和最終的研究方向都會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當時,韶陽冰收到兩個二級研究機構的邀約,都不在本地,優勢層麵各有長短,他十分糾結到底要去哪一個才好;而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怎麽帶著淩衍之和他一起去。在他看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反正淩衍之也沒有收到任何offer,就算收到了,他也一定得聽自己的安排。


  淩衍之自己也沒有抱太大希望,——或者應該說,那段時間他為了應付這‘感情’而焦頭爛額、精疲力竭。韶陽冰比他高一學級,正麵臨畢業實習的關鍵時刻,各種履曆都要漂亮得一塌糊塗,淩衍之也不知道當時自己著了哪一道魔,居然覺得自己責無旁貸,比自己考試還要緊張。


  所以當收到金鱗子團隊的邀請時,他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不明白為什麽對方會選中自己。


  雖然金院士牽頭的團隊是全國最大的,有好幾百人,攻堅時甚至囊括上千人,而且橫跨幾個不同的專業領域,裏頭盡是業界大牛,新人進去了也隻有給他們端茶倒水、記錄數據的份兒,有很多寧為雞頭不為牛後的大佬也是不願意去的。但是……對於一個還在讀博的學生而言,這簡直是優渥豐厚令人嫉妒到眼紅的前程了。當天導師宣布之後,同組的其他人看他的眼神,簡直要把他生吞活剝下去。


  而更不可置信的,就是韶陽冰的反應了。


  他似乎被當頭打了一悶棍,完全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淩衍之被選入金鱗子團隊的事實,緊接著就似乎大腦直接過濾了這條消息,反而繼續要求淩衍之跟他前往外地,作為‘陪讀’,就好像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沒發生過一樣。


  淩衍之自然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當然,就算沒有人來邀請他加入任何研究團隊,他也不會去做什麽‘陪讀’的。自己仿佛夢魘一般掙紮至今,忍受了無數的痛苦,就是為了在漫長的研學中尋找到答案,或者哪怕是黑夜中遙遠處的一點火光指引的方向也行。但他想要好好跟韶商量這件事,卻發現無論如何都聽不進去。


  ‘金鱗子的團隊怎麽可能選擇你?’他也並不是要吵架,卻用一種詭異的平靜和安撫的語調,好像在勸說的淩衍之反倒是一個精神病人,‘你根本沒有到能參加到金鱗子所在‘核心實驗室’的高級專家組成員那個級別,我們都知道的。金鱗子團隊為了加緊解決ABO定級係統的問題而擴大到上千人,這次招人也就隻是掛一個他的牌子,肯定都是底下人來完成的。’


  ‘之前那個一直對你鍥而不舍,窮追猛打,甚至放話出來誰敢動你他就要殺人的段鑫,現在不就在金鱗子的團隊裏,做管理綜合的工作嗎?’


  淩衍之一下子頓住了。‘你什麽意思?’


  ‘你還不明白嗎?為什麽是這個時間?為什麽是他所在的團隊?’


  淩衍之哭笑不得,捺下性子分辯:‘金院士的團隊最近因為研究攻關的原因在擴大招人,那裏麵何止有姓段的?我們學校出身的師兄,如果不算學屆的話,得有一兩百人吧?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很正常?哪裏正常?他們是故意的……選在這個時候!為什麽是你?學校裏這麽多人呢!你以為除了QUEEN以外,你很特別嗎?’


  ‘還有,你的導師,他在想什麽,你看不出來嗎?你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為什麽總是不警惕,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這樣的陷阱?他給你的資源已經遠遠超出其他人了吧?你以為那些機會都是白來的嗎,你看看旁人,再看看你!他為什麽要對你這麽好?這世上所有人,有無緣無故對你好的嗎?”


  ……有……啊?


  ……沒有嗎?


  好像潔白無瑕的雕像上出現了一絲裂痕,淩衍之下意識地往後退開一步,眼前的男人變得陌生,他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麽一個人。


  ‘去,現在就去,對,不能晚了,立刻去找你導師,跟他說清楚,你明白嗎?這都是為你好……衍之,我一直都是為你好的……’


  淩衍之看了一下時間,那時候已臨近深夜十二點。


  而這個給了他無數幻覺的男人正把他推出門去。


  雖然覺得哪裏不對、但大腦的慣性卻仍然選擇下意識地順從,漫無目的地走到大街上。他當然不會去找導師,即便要找,也不能這個時候去找啊!但按照韶陽冰現在那種狀態,他們共同租住的房子,卻也回不去了。


  夜晚像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落下。


  不過,身為‘好學生’的淩衍之無處可去,並不代表身為‘QUEEN’左右逢源的‘胭脂’也無處可去。夜生活是QUEEN的招牌,不僅紙醉金迷,還能賺不少錢:一路考學實在太花錢了,尤其又讀得是號稱‘金錢絞肉機’的生殖類專業!也正是因為如此,無論韶陽冰的‘管控’有多嚴格,作為‘QUEEN’的夜生活交際圈還是一直保留下來。


  而他這時候,迷茫、混亂、搖擺不定、心煩意亂,非常想要從那種濕綿無力卻又如跗骨之蛆的禁錮中掙脫出來,不去迎合某人的臉色,不必審查自己的一言一行,也忘記這飛來橫財或者橫禍的倒黴offer,單純隻為放縱一把,一醉方休。


  弱很快,他的身邊再度圍滿了在學生當中‘有權有勢’、圍著他諂媚的男人們,有的人已經聽說了他‘走運’被選上的事情,借著道賀一杯杯地勸酒;有的人趁著他今天軟的放浪,盡興地上下其手,大揩其油。也有人趁機給自己鋪路順關係,對待他的態度也變得尊敬了一些:畢竟,圈子就這麽大,這人現在雖然是個‘女人’,但卻攀上了金鱗子那幫‘頂級智囊’的大腿,哪怕就是沿著床一路睡過去,將來可能你的前途就在他的一句枕頭風裏也說不定?

  他醉了,醉在酒精和高熱的放浪裏,隱隱約約聽見外麵傳來什麽騷動和毆罵的聲響。接著是哄鬧、刺耳的尖叫聲和人們陡然爆發出的笑聲,有一個正好在他耳畔,炸得腦仁裏轟隆隆地生疼。


  ‘看看這人,大家看看這人是誰——’


  ‘哇,沒想到啊,韶大才子居然也會來這種地方?平常不是最看不慣我們的嗎?’


  ‘還在校論壇上嘰嘰歪歪地寫‘社評’呢,怎麽,這會兒又當又立——怎麽樣,要不要也過來舔一舔?’


  ‘胭脂,你認識他啊?也對,你們一個校區的,他算你學長?’


  ‘——喂,你來偷看‘胭脂’的啊?你怎麽會知道這裏,跟著他來的?啊?’


  臉龐被拍得啪啪作響。


  昏沉沉的頭腦先感受到的是銳痛——並不是肉體上的,雖然喝多了高度數的酒頭昏腦漲隱隱作痛,可有一種痛好像是神經元底下的反射,是紮根在心底的。他睜開朦朧朧的眼,就感覺那視線像切割機一樣從自己身上一路劈開,好像在喊:寡廉鮮恥!他覺得身上一陣寒冷,才發覺自己的衣服都被人脫、光了,記憶中有些也許是自己脫的,因為他們把酒澆在上麵,空調打得很低,渾身瑟瑟發抖。


  視野的盡頭被兩三個保安摁住的,是他自認為的‘男朋友’。有一瞬間心裏還湧上來點歡喜和焦慮,可那點兒虛無縹緲的歡喜又被對方怨毒的眼神給按下去了,變成了一種無所適從的惶恐。


  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你又為什麽會在這兒?


  你憑什麽問我?你不是要去導師家嗎?你現在在幹什麽?

  所以你就跟蹤我?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就該知道的……你根本不是被迫的,對吧?你對這種寡廉鮮恥的行為,根本就是樂在其中吧?

  身為‘QUEEN’的胭脂,從來不憚於在人前袒露侗體。身體是他翻盤的本錢,也是他自信的來源。他可以一SI不掛地接受旁人的頂禮膜拜,因為,在‘淩衍之’的本體外麵,還有一層堅硬的、替他抵擋傷害的胭脂假麵。而這時候,某人尖銳的視線卻仿佛要燒穿他的偽裝,好像提住了脖頸上的繩索,淩衍之突然覺得自己暴露了,是毫無掩蓋的,是羞恥的、下流的、要被批判的;他下意識地想往後蜷縮,雙手緊緊抓住沙發靠墊的邊緣,想用毯子把自己遮擋起來。不,不要看我,隻有你不行,你見過我的真麵目;你不能戳穿我。


  ‘怎麽回事,胭脂,你們認識?’


  ‘這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們嘲笑著、踢打著不速之客,韶完全沒法反抗,他甚至不會把這個遭遇報告出去——隻要他還想順利地去研究所工作。他在闊少們的腳下來回滾動,抱著腦袋嗚咽著,有血從鼻孔、嘴角流下來;卻死死地瞪著眼,梗著脖子,好像那是他唯一的堅持。


  ‘夠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淩衍之穿透過去的時光,看見自己赤luo而年輕的身體,搖晃著,筆直修長的雙腿從沙發上伸下來,光滑的腳趾落在地上,冰冷的大理石地板透出一股過於徹骨的涼意。他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哪來的勇氣,居然就這麽搖搖晃晃、滑稽可笑、赤身luo體地走過去,試圖推開那些圍毆他的男人們,‘我叫他來的,他是我男朋友……他是我男朋友。’


  周圍一霎時靜止了……好像陷入了某個詭秘的時間循環。人們的視野投來……投在一個光裸著的軀殼上麵,又穿透這軀殼,穿透時間的藩籬,直接望見了在記憶中回顧這一切的自己。淩衍之動彈不得,和過去的自己陷入同一個僵局裏。


  ‘是嗎?’有人問,卻不是朝他,而是向韶陽冰的方向,拎起他的腦袋,拍著他腫脹的臉,又好笑地指了指一團黑暗中唯一恥白的人影,‘他是你馬子嗎?’說話間,一記重腳蹬在他心窩的位置。


  男人渾身抖索,弓著身子嘔吐,嘴角滴落涎水。‘不是……’他恍惚著搖頭,垂著臉,剛才逼問自己的眼神全都沒了,‘不是,不是……’


  ‘你是來找他的?啊?他叫你來的?實話!’


  ‘沒有……不是……不是……不是,沒有!’


  ‘你抬頭啊,仔細看看,現在給你看,放開看,看看哥幾個的女人,好不好看啊?掌掌眼,你敢嗎,啊?!’


  ‘不敢……不敢……不敢………………我錯了,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


  那聲音到了末尾,已經接近嘶吼了。


  忽地一下,原本麻木的知覺回來了;他感覺自己伸出了手,但是那個人像被電打了一樣陡地向後縮開,蜷縮在虛掩著的門廊後麵;而幾雙其他的手臂卻伸過來,鉗子似的鉗住他的臂膊腰肢,把他往後拖。


  他們又哄笑了,抱著他的腰,壓著他的手腕,把他疊在腿上。‘你要去金院士的團隊?決定好了嗎?’


  渾渾噩噩地,他看見自己竟然點了頭。


  ‘那可糟了,你一走,可就不是‘QUEEN’了,我們高攀不起了!’


  ‘好歹捧你也捧這麽久,最後打算好聚好散的,來這麽一出,這算什麽意思?瞧不起我們?’


  ‘要用時把我們耍得團團轉的,怎麽,這會兒顯出高貴來了?’


  有一雙手抓住他的雙腿,強迫他分開;另一雙手捏住他的下頜,強迫他張嘴。


  他像被阿波羅捕獲的達芙妮一樣,把自己變成毫無知覺的樹木,便能忍受刀斧**的痛楚。


  ‘讓他看著!讓那沒膽的慫貨看著!’


  ‘爽不爽啊?你很喜歡的吧?你個浪貨,和慫貨正配一對呢!哈哈!’


  又是一陣快活的哄笑,但漸漸地,變作了罵操聲,低哼聲,撞擊聲,吱嘎的響聲;沉重的桌板被頂得歪斜,桌上的啤酒在拽動中摔了個粉碎,瓶頸尖銳的刺對著他的眼睛,視野被撞得上下晃動,每一下都會離那尖刺更近一點。透過酒瓶底放大的綠色凹鏡,他看見門大敞著,酒液倒映出門外霓虹的光怪,原本縮在那兒的人不知什麽時候沒了蹤影。


  自己的未來漂浮在半空中,像幽靈一樣凝視著過去的、恥白色的、被好幾雙手無形地撕扯拉開的自己。


  ‘是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說起來,這個遊戲,還是他從QUEEN的酒桌上學來的。


  沒有人想聽他的真心話,他們教會自己玩這個遊戲的目的就是大冒險,是試探著過界的撫摸、被要求的親吻和被隨機的曖昧。好像自學會這個可以逃避的遊戲以來,他頭一次說了這麽多真的‘真心話’,剖開堅硬的樹皮,看蜷縮在裏頭瑟瑟發抖至今的自己。樊澍好久沒說話,他抽盡了包裏的煙,然後說:“不要哭。”可他自己眼睛上卻先騰起霧氣,在清冷的夜裏一揚腦袋頂著天,都被月光滲進去。


  反倒要自己來安慰他:“不要緊的,都過去了。你還要問什麽?還有一個問題吧?”


  “我不問了,我不問了。”樊澍語無倫次地說,身影在夜色與月光中晦暗不明,隻簡單勾出一個粗獷的輪廓,一隻眼亮得像星。“對不起,你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覺。我……”他似乎想說什麽,有話核桃似的梗在喉頭,隨著他的喉結咽動,上下一滾。


  突然像一滴火星濺入了滾油,有什麽在深處炸裂開了,輕易地燃燒起來:我是一塊木頭。也許曾經是個人,但現在隻是一棵幹涸的樹;我的根係埋紮下去,為了尋找水源而埋得太深、尋找了太久。


  他們在月光和冷風下相互望著,突然臉上竟起了一層細密的汗;隻往前邁出一步,就嵌入彼此的懷抱裏。


  很長一段時間,我想象著、意洇著,摧毀著又找尋著,一種模糊的概念,一種虛妄的想象,一種被女人們稱為愛的純精神的能量。據說它能夠解開魔法的詛咒,讓被巫術變出千形百狀的東西最終還原成人。


  “好吧。”過去的自己聽見現在的自己喃喃地說,嘴唇幹涸,喉嚨焦渴,“不想聽真心話也行……就選大冒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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