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樊澍經曆過很多次冒險的行動。這項工作的本質就是冒險,包括蟄伏在森林裏一動不動待幾個小時,感受螞蟥在小腿上抽吸的那種觸感,或者在斷藥的恍惚下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麵躲避著追兵的查問,一麵忍受著藥癮發作的煎熬,四周的環境都扭曲拉長,變成萬仞的潮水,撲麵而來……


  但這些都是工作,而且通常太過機密和刺激,缺乏了探尋未知的好奇、以及結束後分享成果的愉悅。不知道有多少次,他看著和自己同坐在冰冷房間裏的另一個人,想要開口跟他說一說自己疲憊的遭遇:想要問他有沒有看見自己腿上被螞蟥咬出的血口, 胳膊上多出來的劃傷,還有衣服領子上帶血的痕跡。


  然而現在,他突然發現,“冒險”原來可以是歪歪扭扭的步伐和繞過危機四伏的花壇,躲避可能會遇見的工作人員和同事,莫名其妙地非要擠在一塊兒跌跌撞撞地走。是低聲的無故的笑,是牽起的絞扣的手,打開休息間的門反複刷錯的密碼都能讓手心悶出一層細汗。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一片黑暗裏,他被推搡著摁在牆上,壓著的手腕撞到了開關,剛一亮起又滅下去。


  聲音低沉地隨著吐息咬在耳畔:


  “幹嘛關上?……”


  “開著有人看見,刷門進來怎麽辦?”


  那按鈕又撲地亮了,燈光映得兩人一陣恍惚,淩衍之臉上的神情一下子沒遮擋地撞過來,撞得心頭一動。


  “那就看看誰這麽倒黴……”


  聲音又低下去,被堵上了、混進一個纏綿的吻裏。一時間連心跳也有些動情;等吻深了時最蝕人,他身子一下便軟下去,原本就瘦伶伶的胳膊失了力氣,被樊澍輕巧地一轉,像旋過舞步交換了位置,換成背脊輕聳,又撞滅了燈。世界落入一團漆黑,但眼底還殘留著餘影的光斑,一條腿腿嵌在泥濘的深處,交疊著緊緊夾住對方的身體,隨著愈發粗重的呼吸頻率往上頂。那燈也就在這一次次的撞擊裏明明滅滅,把汗濕的、濡紅的、為情欲所染的臉孔一張張攝下,剪入心底。


  “……等等,”淩衍之艱難地仰起頭躲開讓人喘不過氣的長吻、才終於掙出一句話的空閑,ALPHA已經從下頜咬到喉結,吮住鎖骨,發根堅硬的刺頭紮得頸窩裏癢癢的。他總喜歡咬那兒,OMEGA在大腦一片歡茫的空白中突然想到,他吻得總是沒什麽章法,也沒什麽技巧可言;在從前的前戲中,難受時自己往往就別開了頭,他便總是有些尷尬地一頓,不再繼續了,轉而規矩地開始啃舐脖頸到胸膛的軸線,跟著教學手冊般一路吻到底下含住。現在想起,似乎從那笨拙的痕跡當中,嚐出了一些不為人知的沉默的溫柔。


  “叫你……等一下啊,”淩衍之又說了一遍,說完自己先耳朵燒了,因為聽上去怪怪的,十分羞恥,像變了調的小貓的嗚咽。有什麽地方突然奇異地攥緊,仿佛點火了似的燒著,汗沁著沒接觸在一起的皮膚又冷颼颼的。樊澍不再咬他了,但他沒抬起頭,像兩隻瀕死的天鵝交頸,纏繞著不可分割。


  他聽上去倒委屈起來,聲音甕甕地,感冒了似的透著不滿:“……怎麽?”


  淩衍之哭笑不得:“說好的大冒險啊,大冒險。”


  “這不正冒著呢麽?”


  “你這算什麽冒險,一點挑戰都沒有……”低下頭,耳尖剛好能噙在齒間,幾乎報複性地一扯,又低聲地蹭著,“就不想……哪怕玩點別的?”


  “別鬧,”兩人的身體貼得極近,什麽變化都一清二楚;話語吐出便是耳鬢廝磨,“淩衍之我警告你,我幾個月沒碰過你了。”


  “真不要啊?我穿女裝給你看好不好?”


  呼吸聲立刻轉重了,擦過耳畔的時候湜漉漉、暖烘烘的,在耳鼓裏一陣刺人的噪響。他沉默了片刻,扭過頭來,貼著耳朵輕聲說了幾個字。


  這下換淩衍之頓住了,他感覺血在身體裏逆行,一部分往上衝,一部分往下盈,脹得兩處難受,又吊著一根酸筋;“你確定……?”


  “不行嗎?”


  “不,可是……”


  “怎麽,不是大冒險麽,你怕了?”


  淩衍之把樊澍的手臂禿嚕下去,自己擰開身子要躲,又被他纏人地摟著腰攔著抱回來,掙紮間再啪地打亮了燈。兩個人眯著眼適應了好久,才看見對方都煮熟了的蝦一樣紅赤的膚色,衣領亂七八糟地被扒開,看得清那紅從胸膛上劃出一道界限,起疹子似的蔓延到臉上;那太古怪,古怪得他們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不知是誰先噗地笑了出來,那股子氣勁一下子卸下去,忍不住都哈哈大笑不止,額頭抵在一起,發絲上纏著又涼又熱的汗。


  “你自己說的,別後悔。”


  “誰怕誰啊,我告訴你我要拍照片的,誰慫了現在就認。”


  “你拍,我給裱出來,我們還缺一張結婚照呢。”


  淩衍之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看著他們抵在一處的腿腳。之前他有衣服被O協的工作人員從家裏送來,就丟在醫院裏。收拾的人很沒有耐心,想必是從櫃子裏整個倒進來的;紅裙子也混在裏頭,變得皺皺巴巴的,用一個巨大的、難看的編織袋裝成一團,送到醫院裏。淩衍之當初離開這裏時就沒想要帶著它,是有一刀兩斷的意思;這會兒被關在附屬醫院的研究中心裏頭,為了能有替換衣服倒是翻出來了,都亂糟糟地堆在角落裏。


  這間屋子是臨時從觀察室就近改給他當做休息室的;隻放了一張簡單的架子床。雖然有專門的值班室和輪休室,但因為隻有他一個OMEGA的緣故,為了隱私和回避,大家還是照顧地讓他單人一間。淩衍之走向那淩亂的床鋪,散落的衣服像小山一樣堆在上麵。他突然感覺一陣難堪,因為樊澍跟在他身後,視線從他脖頸處來回掃視著,好像覺得很好奇:淩衍之自知自己的家務活做得不怎麽樣,但是也都還盡力,他總是曾盡力維持一個表麵光鮮的模樣。而這間屋子不是表麵,它像他如今黑暗混亂的內心,那些衣服是五顏六色又髒亂不堪的過往,從一個被人隨意收檢的大包張開的嘴裏反嘔似地噴吐出來。


  “你別看,你轉過去。”


  樊澍應了聲,他又毫無意義地問:“那我要脫嗎?”當然也不必等答話,就開始脫自己身上已經掛了半截的襯衫,被汗透了的緊身背心被水漬洇成裏外兩重顏色。他拽著脫下來,又把它團成一團,在背部的溝壑裏胡亂地擦著,兩條漂亮的肌肉上映著一道道勳章般的傷疤,因為向上抬起的緣故遽向中間收緊,勒出一條深深的長壑。


  淩衍之胡亂地翻找過去,卻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隻是從書櫥玻璃上反射的影子看他的背影。這背影看起來陌生又熟悉:明明是看熟了的,可卻偏偏顯出一股陌生的性感,自己明明叫他不要看,可自己卻看得貪婪起來。


  可樊澍突然轉回來了,他們的視線一並撞在玻璃上。他幾乎精赤著,隻穿著一條底褲。“還沒找到?”他問,他聽起來是期待的,似乎並不含有某種別的意味。淩衍之罕見地手足無措了,他跪在床沿上,跪在服裝的染料綻開的一大叢五彩斑斕的色彩當中,像它們匯聚的一個純白的光點。“你……喜歡什麽顏色?”


  樊澍被問住了,他想了想,發現自己竟然似乎是第一次想這個問題。一個純正的男子漢要喜歡的顏色是統一的。堅定的ALPHA要喜歡的顏色也是統一的。一個軍人要喜歡的顏色更是統一的。還有更多身份的時候,甚至沒有選擇權。他突然發現,他嚐試著那些隱形的身份就像嚐試著不同的顏色,尋找著生存的邊界。他的視線落在那件皺巴巴的紅裙子上。當淩衍之把它拿起來時,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呼吸一窒,下腹收緊。“……我……可以嗎?……”


  “可以呀,這件腰是鬆緊的……可能拉不上去,……你等一下,穿這個要先穿BRA的……”


  他也跪進那片色彩當中。床墊軟得過分,往下深深地一陷,所有的顏色都漫上來。淩衍之找出一套黑色的蕾絲邊內衣,上麵是半透明的,底下也是半透明的:大學時代喜歡的東西,年輕張狂又幼稚,用這種辦法咄咄逼人。樊澍拿在手上卻不知道該怎麽穿,像個玩具一樣乖巧地在指揮下抬胳膊抬手,任憑淩衍之調整吊帶,聚攏胸肌,最後幾乎撲在懷裏,雙臂環過整個脊柱,繞到背後去扣住交叉的鎖鉤。久經鍛煉的ALPHA的身材讓那彈力絲緞繃得筆直,隻要少許用手往中間擠壓,居然也勒出一道令人豔羨的深溝出來。


  然後是那薄如蟬翼的丁字形褲。“不行,我會把它扯壞的。”“沒事,反正我也不穿這件了……”“……裝得下嗎?”“你大很自豪哦?小看彈力氨綸嗎?”爭執間現有的土氣款式被一把扯下,從裏頭彈出來已經硬得不行;樊澍一下子用手心擋住淩衍之的眼,把他的腦袋撇向另一邊。“我穿,我穿不行嗎,你別盯著,盯著我要忍不住……”淩衍之就配合地轉過頭去,“誰要看了?”但他眼睫毛刷在手心裏,一眨眨地才沒有閉上,柔軟邊緣一直往反方向在轉。透過掌心的縫隙裏看過去皮膚的邊緣原來也是紅色的,男人囫圇著三兩下穿上了,細小的布料緊繃繃地劃過肌肉分明的大腿,等好容易包裹住了位置,容納下了體積,頭尖那一塊透明的網裏吐出蛛絲般的黏膩銀線,構築成捕獲的漫長陷阱。


  最後,那片紅色被舉起,從頭頂朝他落下來。布料是一種絲涼的柔軟,是男性服裝從未有過的新奇觸感。鑲嵌著花邊的領口原來沒有看上去那樣柔和,倒像是細細的牙齒那樣齧咬著皮膚,隨著動作不安分地磨來磨去。後背是扣不上的,於是敞開了一整片蜜色的皮膚,讓肩帶交叉的形狀整個露出來,爛紅的軟邊向兩側翻卷,一直延續到腰窩的深處。


  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那顏色穠麗地在耳畔隆隆地響,如烈酒,如戰歌。裙邊灑下來了,在所有的顏色之上鋪成一個整圓。他的衣服上有他的氣味,他的氣味裏有他的領地。穿上它就像穿上了他的過往,樊澍突然感到自己穿越了時空,和那個穿著紅裙的孤身對抗世界的少年對視,他的血液和心跳都在自己體內沸騰,無數無法言說的酸澀漫過喉頭向眼前湧起。


  聲音似遠似近地傳來:

  但是沒有鞋……要化妝嗎?

  好啊。


  我沒有帶得很多……


  ……我倒是有。


  你有?


  嗯,工作用的,但也同樣沒什麽顏色。


  對哦……


  在那個包裏。


  想不到你很專業啊。


  我的確是專業的啊?


  兩人都笑起來。


  ……你覺得還好嗎?不會覺得……惡心?奇怪?還是單純的獵奇好玩?

  我很喜歡。……你呢?你喜歡我這樣嗎?還是覺得很古怪又很難看……


  淩衍之突然沉默了,然後退開一步。他突然飛快地抽開皮帶,蹬掉了包裹著長腿的褲管,兩條細長的腿像蛾子從繭裏掙出來。賁張的狀態也一目了然,像是終於坦陳了彼此,倮露著原初的形態。


  樊澍挪不開視線,像是要確認自己對他的影響那樣目不轉睛地看。他就這樣大張著腿任他看著湊過來,讓兩人的身體貼得極近,呼吸粗重,心跳聲大得隔著皮囊也聽得見。柔軟的刷子抹在臉上,睫毛卷起濃密的風,眼尾帶出風流的線。原來這世上最親密曖昧的事,就是端坐卻不靠近,親密但不狎昵,隻是交疊著的腿側輕微碰觸,閉著的眼嗅到潮濕的吐息,聽著耳畔的指令任君擷取,閉上眼忍著麻癢觸感搔過眉峰鼻骨,任他細微的碰觸構築整個世界;睜開眼就能看見所愛之人,他的麵容占據了全部的視野。


  最後是口紅,與那裙子的顏色相同的明豔紅色膏體抹過嘴唇,淩衍之的手卻仿佛忍耐到了極限,不知為何開始顫抖。像一隻畫筆塗出了原有的界限,他急忙伸手去抹:那紅隨著他手指的邊緣在嘴角綻開。皮膚接觸時像觸電似的一燙,好像爆竹在指尖與皮膚的交匯處猛地炸裂,那些早忘記的疼痛和敏感突然回來了,X恥與Y望突然回來了,一壺冰水終於燒開,燙入四肢百骸。


  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撕咬著那張塗紅的唇,像撕咬著過去的自己;凶狠的吻裏嚐得出化妝品粉質的油膩,唾液飽含體味的腥膻和淚水寡淡的鹹澀。隻不過是吻而已,繃緊如一根顫巍巍的樂弦,無人撥弄便已喟然長歎。無數的顏色終於被楔入擠開,露出原本的潔白底色;被遺落的唇膏落進那白的雪裏,在上麵劃下一道長長的血痕。他猛地伸出手,推倒自己深吻的對象,讓他倒入那一片嶄然的純白當中,再把頭埋下去,埋入紅色裙褶堆起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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