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誰人無過
樊澍答不上來。這難道還需要問嗎?當然要救,怎麽能不救呢?他不能沒有淩衍之;他們在一起很久了,可又好像一切才剛剛開始;曾經的那麽多日夜像是都錯過了,現在終於感覺到時間如一把鈍刀,正將自己的一部分慢慢地從身體上切割下來。
但是、他也舍不得讓他痛,舍不得再看他日漸消瘦、被病痛折磨吞噬,受那樣日複一日的罪,再像他們曾經的噩夢一樣重蹈覆轍,最終再踏入相同的噩夢裏。
可是,就這麽放棄了嗎?也許、難道不會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有藥品說不定就研製了出來、有奇跡說不定就這麽發生,也許上天看在我救了這麽多人的份上,就會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時間並不容許他繼續想下去:警報器突然響起,手術室那邊急切地喊道:“金院!心停!”
心電圖上開始顯示一條血紅的直線。
“不能再等了!胎心在降!”
李複斌還打算說什麽,成岱宗搶到前麵,下達指令:“他早就離婚了,沒有家屬,不存在家屬意見!現在是OMEGA協理會負責對他實行監護!國家要求,這是強製命令,大人必須搶救過來!”
金鱗子轉回去了,他的聲影變成視頻遠端的一個模糊的白點。“換ECPR,上股動靜脈置管。”
“……那胎兒……PMCS目標改換嗎?”
“……先取出胎兒。一邊持續按壓,一邊開腹腔。”
“推注腎上腺素1 mg……複方氯化鈉、琥珀酰明膠擴容!……”
“外循環人工孕膜準備好了沒有?”
“李工,外支持數據建模投影!不用再算了,現在有的全拿過來直接用,來不及了!”
到處一片極端瘋狂的爭奪生命的狀態,幾乎要從狹小的屏幕中溢出來。
兩分鍾內,他們必須從開始病變並發生早剝的造體子宮中搶出胎兒,同時還要從死亡線上拉回一個已經心髒停搏的人。
切開肌層達宮腔,膿血和血塊幾乎立刻湧了出來。最糟糕的事態——凝血功能障礙,整個造體子宮都像泡發在血水裏了;不可能連帶子宮一並移除,隻能切開內膜,先取出胎兒。小小的一團很快就被從腹中的血肉裏托出來:全身青紫,刺激無反應,心率跌到了38次/分。
有護士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老天……”
20周太小了……連頭骨都是軟的。這要怎麽搶救?
他們所能仰仗的,隻有臨時抱佛腳調來的資料——將它置入外部的人工子宮環境箱裏,生成人工羊水,將剪斷的臍帶與機器相連。但到底能不能救得回來,誰也說不準;他們分成了兩組,一組搶救胎兒,一組則搶救大人。
“好了,胎兒移除……5%碳酸氫鈉100 m L靜脈滴注,”
“準備電擊。”
電擊、按壓、插管……在晃動的、模糊的視野中,靜靜地躺在那裏的人好像已經不再是人,而是一個擺弄拚湊的玩偶,電擊時整個人幾乎彈起來,而被按壓時胸腔又完全凹陷下去。樊澍知道,這是三人輪換人工按壓導致肋骨已經全斷了;時間緊迫,連換ECPR的時間都沒有。他不知道時間是怎麽走的,好像一切都變得無比的困難和漫長,一滴汗水從眼睫流到唇邊,自己就好像攤過了一個世紀;再去看另一側屏幕上顯示出的數據,CPR已經接近30分鍾,腎上腺素38mg, 阿托品8mg, 利多卡因1200mg, 電除顫23次,WBC:23.6109/L, N:88.9%, ALT:247 u/L, AST:589 u/L, LDH:1007 u/L, CK-MB:195.5ng/ml, l:0.56ng/ml……
雖然是晦澀難懂的專業詞匯,也能夠感受到其中反複折磨的艱難。他突然明白了剛才金鱗子的意思:這個過程太痛苦了,完全不啻為一場折磨。
幾名醫生神色嚴峻,汗流浹背。李成二人也麵色凝重,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誰都知道情況越來越不樂觀。“上EMCO,”主刀醫生對一助說,“不能再等了,必須先把他造體子宮的病灶先移除。”
機械是早已經準備好的,這一次,蒼白的頸側再被切開,更多的管子連接上來,直接從體外替代他的心肺功能。金鱗子不在這一邊,畢竟他手掌受傷,不能親自主刀;他全神貫注都在胎兒的救治上。隔著一層透明如膜的人工箱,小小的胎兒被移入模仿母體環境的羊水裏,但渾身上下多了無數現代科技的造物,像個被管子包裹的賽博人。主治醫師使用如探針般的操作杆對他幼嫩的胸腔進行微型的複蘇按摩,金鱗子在如信息流般的原始數據裏篩選,精確地給出調整化學成分和養分供給渠道的數值。
“!回來了!收縮壓76.35 mmHg!”
距離娩出快要40分鍾,總算有了第一個好消息,孩子掙回來了一線生機。但沒有任何人臉上露出輕鬆的表情,李複斌一個接著一個電話地接,又有好幾個看起來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擠在一團,不停地詢問狀況,每個人都關切得好像是那個徘徊在生死線上的OMEGA的所有者,他的ALPHA。
西王母忍無可忍地發了飆,爆喝一聲:“都閉嘴!你們問幾句話就能把人問活了嗎?躺在那裏生死未卜的人,你們到底在關心他什麽?他是一堆數據嗎?你們知道他除了名字以外的什麽?……他是一個有開關的機器人,憑你們的需求決定啟動不啟動?!你們……你們竟然以為,生命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嗎?是因為,在肚子上劃開創口植入了子宮、現在又要被這該死的玩意害死、不得不再劃開把它取出來的人不是你們嗎?!如果生命可以這麽簡單……我們又何必、又何必……!!”
他低下頭去,雙手離開了鍵盤,無助地覆了滿臉。
“抱歉。他的情況……從現在開始除了他丈夫有權過問,誰都別來多嘴一句……”
李複斌急忙回頭去找,卻發現樊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他沒有辦法站在那裏,隔著重重攢動的人頭,繼續看下去。
樊澍躲在樓道的角落,像一根枯藤一樣坐著。醫院裏沒有煙;但這會兒也沒有任何人能忙得過來管他了,他去空無一人的藥房,熟門熟路地摸了曲馬多出來,這會兒顫抖著手,像剝糖豆那樣剝開。
他答應衍之要戒了的;但是……他受不了了……實在受不了了……
自己不過是看著,都看不下去……他醒來該有多痛呢?
天塌地陷也不過如此,比不上此時此刻他心裏的感覺。
他仰起頭想要痛呼出聲,喉管裏卻堵塞哽咽,變作無聲呐喊:
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全錯了?我應該順著他的意思……尊重他本人的意願……
為什麽不多陪他一會呢?哪怕是守著他醒來,跟他親口說一聲“我要走了”也好?
不,我根本……我根本從昨天就不該去做什麽該死的任務……不該去救那些該死的人!如果我不離開他的話,這一切根本都不會發生!
說到底……我們為什麽要去管別人的死活?我們為什麽要在這樣一件事上付出性命?ABO製度與我與衍之而言,有什麽不便嗎?旁的人生不生得出女兒,人類能不能繼續繁衍,這樣龐大的命題,到底與我們何幹?
我們隻不過是普通人,這麽平凡,力量這麽微小;所渴望的,其實也根本不是那些偉大的理想、未來的寄望、人類的命運等等種種……即便是生在這樣艱難的年代,我們也隻想要好好生活,認真地工作,盡力地去愛,用這麽微不足道的一點力量,去盡可能地保護自己在意的人,盡可能地守住那一點內心當中為人的底線。
不管怎麽拆開、增刪、修改我們的肉體,不管是身為男人、女人,還是什麽別的人,我們身為人的部分,難道會因此改變嗎?誰能告訴我……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到底是什麽問題,為什麽一步一步,一點一點,最終會變成現在這樣,無可挽回?
是發明了造體子宮技術的人的錯嗎?
是提出了ABO定級分化製度的人的錯嗎?
是把這個製度具體呈現和推行下去的人的錯嗎?
是以金鱗子為代表的“定級派”的錯嗎?
是以此大肆生產斂財、私設工廠大肆豢養形成產業鏈的易華藏的錯嗎?
是強烈激進反抗這一改革、並組織激進團夥的虞漣的錯嗎?
是像張晨暉這樣成千上萬前去“爽一把”提供市場的普通男人的錯嗎?
是開設這樣地下場所斂財、橫行霸道卻也什麽都不懂的魏天賜的錯嗎?
是依憑桂龍美食街生存、倒手過“大補胚胎”也賣給他曲馬多的阿易仔他們的錯嗎?
是利用研討會名義實施非法人體試驗和病毒編輯並傳播的賀立果的錯嗎?
是逆來順受、毫不反抗,甚至引以為榮的OMEGA們的錯嗎?
是在三性之間調和稀泥,不解決實際問題的OMEGA協理會的錯嗎?
是曾經將淩衍之推倒試圖強暴,令他自衛殺人導致降級的那位導師的錯嗎?
是學校裏遴選‘女人’之風盛行,而無動於衷習以為常不加阻止的我們的錯嗎?
是因為這世上曾有過許許多多像父親那樣的男人最終招致報應的錯嗎?
是殺害了我們的家人、母親、姐妹卻毫無所覺的病毒的錯嗎?
是從來都不曾像現在這樣切身處地考慮過這種問題、隻是隨波逐流的我的錯嗎?
他坐在走道的盡頭,痛苦地抱著腦袋,想著一個個無解的命題。透氣窗外傳來隱隱的呼喊,似乎有很多人從附近跑過去,地麵都發生了隆隆的共振。透過窗口,可以遠遠地看見守衛軍警和民眾的擠壓在一處的肢體衝突,他們似乎打算衝過防線;隱約聽見,他們似乎在喊著淩衍之的名字。有個記者聲音尖銳,厲聲喝問:“我們已經通過內部爆料人得知了具體的消息……我這裏有線人提供的照片和時間!……你們為什麽調派軍隊來?……誰下的命令?……憑什麽封鎖?!”
你們在喊什麽呢?你們有什麽值得這樣大動幹戈?你們也有親人麵臨這樣的痛苦嗎?但你即便這樣喊出來,撕心裂肺,聲嘶力竭,也隻是解決你自己的痛苦,而不是他的。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將他拉回現實。他有些恍惚,摸索著將它掏出來;看著自己的手機,好像看著一樣陌生的東西,大腦的思維被阻滯得極慢,好久才下意識想起自己應該接起來。他拿起手機,發現屏幕早已經裂得和蛛網一樣,半明半暗的麵屏上映出一個碎裂的自己。是誰打來的?是不是有人在找我?會有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他顫抖著手指按下接聽,裏頭傳來溫婉柔和的女性電子合成音,通知他這幾個月來欠繳的水費與物業費。末了,又例行公事地詢問:樊先生,您今年給OMEGA伴侶辦理的生育保障險,還繼續續保嗎?
樊澍的手猛地一抖。手機沿著走道摔飛出去,一路滑到了走廊的底端。
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得悲涼:原來世界還在正常運轉,根本不受幹擾。我們拚了命去改變這個世界,想要哪怕撬動一絲一毫的軌跡,可世界其實還是老樣子,它根本不在乎我們這樣微小的兩個人。
他又不動了,好像跟整個世界隔絕開了;可又緩慢而遲鈍地想起,那手機裏有他倆的照片。他們很少拍照,但那手機裏有……還有他們在雲城的,他心血來潮,那天趁著衍之睡著的時候,偷拍過一張。
他站起身來,撐著腿,坐得太久,身子整個木掉了,居然連這個動作也變得極其艱難。手機掉在下頭防火門的角落裏,他慢慢地挪過去撿,突然聽見門後有人在說話。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對,這事我可以跟你說,但是你懂的……我肯定不能出麵。我也很心痛、很難過……但是這是事實啊!掩蓋它有什麽作用呢?我也不是為我自己,對吧……”
聲音聽上去隱約有些耳熟。這時候誰在這裏打電話呢?周圍都有軍警封鎖,他自己剛帶來的那群人都離不開大廳。大家是認得他樊澍,所以沒人攔他,可這是什麽人?
“……我也沒有想到會在網上鬧得這麽大啊……”那聲音變得焦急,“可我說的是真的!……你看到照片了?……我現在沒法再湊近了去拍了,但我拍到了共享的監控儀,那上麵有給藥的流程,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你不信給專業的人看看!”
“……我也……草,我這完全是出於義憤,你知道吧?……都他媽搶救兩個小時了!看不下去,胸腔按得跟窟窿似的了!遭罪!!”
“……對呀!……我能對誰說?……還不是你們非要……我看朋友的麵子才透給你,冒多大風險,你以為我好過嗎?……我跟你說,要是鬧到最後信源被發現了……之前談好的價錢可得……”
樊澍猛地推開防火門。厚重的門扇倒撞在另一側的牆壁上,軸承發出了一聲厲響,裏麵的人完全沒反應過來,嚇了一大跳,幾乎原地蹦起來;還沒叫出一聲,被樊澍一把揪住衣領,狠狠一拳搗在他臉上,牙齒帶血崩出,人幾乎騰空飛了出去幾米遠。
“……張晨暉!”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從胸腔到牙縫裏擠出來,“你賣衍之的信息……?”
“我不——”他剛發出兩個音,又一拳重重地揍下來,臉上登時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狼狽地滾向另一邊。
樊澍跟上去,用一條腿壓住他的身子,劈手奪過了他的手機,調開相冊,果然看到還沒有來得及刪除的照片:有一張模糊地拍攝了監視屏上的數據,一組組波形和不斷重複的給藥仿佛死循環。再往前,有很多自動設定的模糊定時拍照,大部分都是混亂不清的,但有一張幾乎被紅色的血跡占滿了,血跡從實驗室門口一直拖曳向手術室,再被來往的人踏出無數的腳印。緊接著是一張隔著ICU的偷拍,透過擁擠混亂的場景,隱約能看見淩衍之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兒,頭顱歪向一邊,像個破損的玩偶,任由急救的護士掰開口腔,向裏插管。
“……你把這個賣了……?”樊澍氣到了頂,反倒看上去極為平靜,把手機翻過來對著他,“……你拿衍之的生死……賣給別人當爆料……?……”
張晨暉臉上冷汗混著血珠往下滾,求生欲讓他急忙拚命搖頭:“不……不是……不是!……”
“那這是什麽?!啊!!??”
張晨暉張了張嘴,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樊澍,滿眼裏全是血絲,像一尊羅刹。
“……我……我沒有辦法……但是……、我就在這裏啊、我一直都在……我看了全程!你沒有看到……我看到了……”他語無倫次、口齒囫圇地含著血沫、忍痛解釋,“你還沒明白嗎?衍之已經……他已經死了啊!”
樊澍定定地看著他,像完全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他心停到現在已經搶救了多久……你清楚嗎?已經搶救了三個多小時了……主治醫生幾次想要宣布停止搶救……但是都被上麵駁回去了!…………樊澍……你醒醒!看看現實吧!現在的搶救全是做樣子給外麵看的……不能讓人覺得是他是因為發了信息和論文被逼死的——這時間太巧了,虞漣是故意的——”
“……你閉嘴……”他臉上、手上青筋暴起,五指牢牢攥緊成缽,“……你閉嘴!”
“我偏要說!我難道……我難道不想他活嗎?”張晨暉搶過手機,調開最近的一個社交平台,“你看,你看啊!——”
無數祈願的符號,像潮水褪去後的貝殼,齊刷刷地羅列在屏幕上。
太好了,剛才是假消息,聽說還在搶救……
拜托了,一定要救回來啊!
對不起,我以前罵過你……今天才知道,你為我們做了多少……
請一定要堅持啊,我們會一直替你祈禱到好起來的!
到底是什麽情況?不是說已經心停了嗎?
謝謝你,給了我們選擇的權利……你也要為自己再爭取一把啊!
最好的醫生、最好的團隊在全力搶救,還有希望!
我今年什麽都不要了,請讓淩老師活過來吧!
對不起,淩先生,請一定要活下來!
能換的話,我願意拿我自己的命跟他換……
他不該遭受這一切,之前的也都被證明了全是汙蔑!
為什麽總是他?到底是為什麽?
如果淩衍之沒有活下來的話,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要求一個真相!誰該承擔責任?
……
我不管別人怎麽看他,但他救過我。
有一雙孕後期略顯腫脹的手指,顫抖地在鍵盤上敲下這行字,一個倉鼠的頭像帶著這行字的對話框,從平台上端的眾多信息當中艱難地浮起來,一行行地講述著他們之間的故事。
短短幾個小時,網絡上的信息壅塞,幾乎到了平台癱瘓的地步。
“……你看到了……?沒有人想要他死,他就得一直活著……隻要那台替代他心肺的機器不停止運轉,他就會永遠那樣……繼續按照你們的要求……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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