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真假替身
不可能的。
不可能——
明明走之前,他們還在一處,氣息滾燙,交頸纏綿。
自己等他睡著了,躡手躡腳去擦臉上亂七八糟的妝,擦的時候居然有一些不舍得。知道他淺眠,連一點水聲也不敢弄得響了,怕他這些天好容易睡著驚了淺夢。走得時候還在想,別叫醒他,讓他能多睡一個鍾頭也是好的。但忍不住還是伸手攏了攏他的頭發,淩衍之睡著時就沒那麽淩厲了,乖得小動物似的,鼻翼翕動,有時還會流口水。以前自己出差前也會看上一會再走,可這一趟看,心裏流動的感覺全然不同,好像有什麽變了,綿裏藏針地戳著肺腑,又淌出苦的甜汁來。
他願意去冒死的風險,願意賭上一切去了結這事,以前,都不過是因為並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他沒有別的擅長,就順著應該做的事情一路做下來。而現在,他賭命去做的也許在時代的浪潮裏不過微不足道的一點,但卻不由自主地會想到一個人,想著自己是為了他要活著的。
淩衍之過於細瘦的身子、憔悴的麵容,手臂上賁起的青筋,眼底逐漸遮蓋不住的青黑,還有那日漸隆起的、胎動的小腹,都令他由衷地生出恐懼和負罪感,想到自己在他身上做過了什麽,可能就是令他走到這一步的元凶;於是,那一次次不要命的赴死就更像是一種替代性的贖罪,總覺得隻要自己多豁出去一些,拿自己的命去換他,舍出去,多救哪怕一個人,這福報循環,會映到衍之身上,他就一定會沒事的。隱隱地,就好像自己也信了什麽宗教,開始相信循環和報應了。
這也是他主動要這個任務的原因。他想,等這次結了,如果我還活著,那老天也原諒了我;我就跟他說,讓我們重頭再來。
所以、你怎麽能……拋下我呢?你不會拋下我的,不會——
樊澍一下子站起來,像全然感覺不出痛了,一塊板直的機械。吳山拉也拉不住,喊也喊不聽,好像旁邊的一切對他而言全被屏蔽了,眼睛裏蒙著一層混沌的霧氣。
“澍哥!你聽我說……!急也不是這一時、他還在手術呢,一定沒事的……你先把藥吃了,把針縫了——等會兒就見著了——”
吳山怕扯著樊澍身上更多還未處理的傷口,攔腰隔開他雙臂,兜身將他抱住。把那些安慰的、自己也不信的話一遍遍地說,一遍遍地許諾;樊澍身子一弓,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突然猛地蜷做一團。吳山隻得沿著他顫抖不停的背脊輕拍順氣,好像在哄個發脾氣的孩子。
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絲怪誕的荒謬:自己原來從來都是被照顧的那一個,從來都聽他指令行事,懶得自己多費心去思考;現在卻反過來了。他從沒見過樊澍如此失態過。在隊裏,樊澍雖然不是能力最突出的,卻肯定是最穩當的,最不容易出錯的,也是最好脾氣的。他給他惹下那麽多麻煩,包括之前那次,差點把命都搭沒了,雖然受到了組織上的處罰,還和淩衍之鬧了那麽一出洋相,樊澍也沒有當真衝他發過火。
而現在,樊澍穩重隨和的那一層外殼好像裂開了,露出底下始終被藏著的那個惶然無措、滿是傷痕的自己。他一時看上去像是個隻有七八歲大的孩子,蜷縮成一團,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失去一切的那個日子,時間像是從那一刻開始撕裂,把一個人活生生地撕裂成兩個人。其中一半長大了,拔高了身量,成熟了麵容,另一半卻留在原地,琥珀似的被包裹在長大的那一半裏;那種撕裂的傷痕隻是看上去好了,並不是真正的彌合。
吳山到現在也說不上對淩衍之有什麽正麵的觀感。OMEGA在ALPHA群體裏——尤其是他這個年紀的ALPHA群體當中,就像是某種亟待分配的福利,反正總會有的,想沒有都不行,也是麻煩。運氣好也就罷了,運氣不好,還不知道能挑到什麽拖後腿添堵的貨色。
要按他的年紀標準,拿到分配指標還要幾年後,他早就想好:其他的都是次要,要一個溫順不懂得反抗的,最好什麽事也別來煩他,更別管他在外麵跟誰鬼混;大家各幹各的活計,完成分配任務,為延續人類添磚加瓦,然後就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最好。
鬧得像樊澍和淩衍之這樣,難看,不體麵,也沒必要。原本澍哥這麽與人和善的低調做派,這麽努力工作平易近人的性子,居然都淪落到同事們看到都能指指點點,背後議論碎嘴的份上;歸根究底,還不是家裏的OMEGA不守規矩,才惹出這麽多事來。輪到澍哥這樣的男人,你還有什麽不滿?就算有不滿,又關ALPHA什麽事,OMEGA的製度又不是我們定的,那麽多科學家研究出來的分級製度,政府一力推行的,總不會有錯吧?你們被劃在這個級別裏,總是自己也有問題。不如別人就不如別人,幹嘛非不認命呢?孩子總得有人生,你們沒那個能力建設社會,現在給你們吃給你們喝,那麽多優惠政策,不用社畜也不用朝九晚五,不用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也不用和別人拚個頭破血流,隻不過生個孩子怎麽就這麽委屈?
你真要那麽痛恨這製度,痛恨讓你生孩子的人,你就去把那個姓金的給砍了啊?
結果呢,不僅沒砍,還跟人搞得不清不楚的,說到底,還不都是那一回事?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玩什麽聊齋呢?
當時不想要肚裏的孩子,從樓上跳下來搞得自己三貞九烈似的;現在這個又怎麽說?剛剛吳山去幫忙把人抬上急救床,明明都昏迷了,人瘦得一把幹柴似的,醜得要死,雙手還下意識地緊護著隆起的小腹。
誰知道是誰的呢!還不是逮著澍哥人好,幫他認下了。
吳山替樊澍不值;他覺得綠帽子戴這份上也是沒誰了。要不是這個OMEGA,他也不會攤上這麽多傷,受這麽多罪,抵這麽多傷心。想到這兒,他又恨自己當初那一頓拳打得淺了;就該讓這OMEGA吃上教訓。可他也不能打得重了,打得重了,澍哥又要難過。
那感覺很奇怪:好像突然之間,所有的感覺都共通了。樊澍身上的傷還剜著肉翻著皮骨,突然之間好像都挪到他身上了,仿佛感覺得到那子彈如何灼開皮肉,嵌入骨頭,痛得心髒一陣陣絞緊。
“會沒事的。”吳山反複地,木然地勸解著,“金院帶著他自己的團隊親自上的,都不讓別人插手……”
樊澍脫了力,反倒漸漸冷靜下來,聽得見話裏的意思了,他突然一頓:“金鱗子自己帶隊上的?”即便在這裏,雖然整個醫院都可以說是金院士的團隊,但這中間當然也分等級,他自己組建有專職的醫療研究小隊,隻有最精英的配置,做最尖端的和複雜的實踐性課題。
他又立刻想到剛剛和李嘉熙的對話,李嘉熙也可以進入手術區域,那必然是為了提供數據支持。
一股寒意從背後陡然乍起。樊澍劇烈地顫抖著,突然失去了控製。
“……他不打算救衍之……他隻打算保孩子……他要保孩子!”
他猛地一掙,撞上了旁邊的桌台,又帶翻了一處長椅,自己跌跌撞撞地把自己絆倒在地上,緊接著砸到了一架ABS急救車,上麵的藥瓶嘩地撒了一地;周圍人都驚得散成一圈,不敢上來幫忙。
保孩子,那是肯定的呀?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一群人,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不都是為了保孩子嗎?
就哪怕是淩衍之自己,難道不也是這麽想的嗎?所以他才一再強調要堅持到20周以後,哪怕病痛纏身,他也硬挺著不願放棄,隻為了給腹中的那個吸取了他所有生命養料的胚胎再多一線能夠存活的生機。
“我不要孩子!”樊澍歇斯底裏地喊起來,朝著樓上封閉區的手術室的方向掙紮,“我隻要衍之——我什麽都不在乎了,……讓我做什麽都行,你們救救衍之……”他下意識地向四周望去,可視線到處,所有人都不自覺地躲開了他的眼睛。
而幾乎同時,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荷槍實彈的軍警突然衝了進來,迅速控製住醫院內部的各個尚在運轉的區域;同時將大樓和醫院外側包圍住了。李複斌和成岱宗這一對對頭居然並排走進大廳,神情各自肅然。
眾人都是一愣,調來的部隊麵孔很生,看番號不是MSS或是維安委名下。身為軍人的天性令吳山和樊澍幾乎反射地站直了身子,就好像剛才那一瞬的失態是失手打碎蛋殼流出的蛋清,和軀殼本身是全然不同的兩種東西。但無論怎麽挪回原位、黏貼彌合,那殼上的裂紋卻消除不掉,裏頭的東西也終究阻止不了一點一滴地往外滲出來。
李複斌看著他,也是一怔,突然神情複雜:“你回來了?”
樊澍張了張嘴,他慣性應該匯報任務,此時想要說出字詞時,卻無法翕動嘴唇,嘴巴裏好像有種又幹澀又發燙的東西。成局卻關注點不在他身上,開口直入正題:“剛才跳樓的人——在哪裏?”
虞漣的身體留在太平間裏,這時候並沒有任何人有空來照管。如果他是一個能夠死而複生的魔術師的話,這時候就應該坐起身來,自己悄然走出去了;沒有任何人會發現,隻會留下一樁供小說家揣度的奇案。
但是沒有奇跡。一大群人嗡嗡地湧進來,成岱宗很不耐煩地揭開他身上的白布,極其潦草地看了一眼。“這是虞漣啊!”成局皺著眉說,他讓出半個身位,讓後麵的李複斌看清楚。“你家在抓的逃犯。居然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調侃歸調侃,兩人眼神一對,李複斌交代左右:“醫院封鎖,一個人都不能出入。”又轉頭向吳山等在現場的人確認:“從樓上跳下去的確定是他?”
吳山感到奇怪,這有什麽好一而再再而三確定的?“是啊,我們都在現場,這裏所有人都看見了,當然是他。”
李複斌苦笑了一聲,拿出平板,隨手一劃,上麵如今正在飆升的熱點新聞,正是從遠處拍的一段模糊的視頻,短短的十幾秒鍾呈現的正是跳樓的這一幕,被無數次地播放、評論、複製和傳播,即便采用了管控手段,仍然無法阻止——
因為不知有誰在嘈雜的背景音中似乎喊了一句:“看!是淩衍之!”
無論是事發的地點、還是選擇的時間,以及模糊的人影身形,都看上去非常像是淩衍之。
而這一切,正好接在發布了最新成果的論文、以及對OMEGA群體發送了“選擇”的短信之後,可謂異常微妙;而在略早些時候,東裏別墅區發生槍擊,隨後桂龍美食街發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就在剛剛,所有網絡渠道幾乎同時收到了一份文件——那是易華藏的泰和工業名下雲城南部大區的實驗數據;隻有科學家才關注那些晦澀難懂部分的價值,而普通人則一眼就抓住了裏麵的關鍵:無數重點的人名被提檢出來,牽扯出易華藏集團背後的靠山,蛛絲馬跡草蛇灰線,全部指向上層的某某,某某,與某某某,直接牽扯出一個利益集團來;輿論立刻炸了鍋了,現在網絡口整個人仰馬翻,正在緊急控製。
當所有這一切突發事件連在一起看,就像拚圖完成,立刻似乎意有所指,顯得微妙起來;諸多聯係在一起,“淩衍之”的死就賦予了一層絕不尋常的含義。他不可能是自殺的,而像極了是因為揭穿這一係列信息、影響到了某些上層抱團,而被偽裝成自殺的逼迫致死,一下子掀起了輿論的激憤。這不,如果不調動軍警過來,害怕立時就要出什麽亂子了。
“不是淩衍之就好,”成岱宗總算喘了口氣,露出點安心神情,向四周環顧,“那他人呢?趕緊叫他出來!”
樊澍有些感謝這一趟莫名的烏龍,能讓他見著淩衍之了。隔離區和手術病房是進不了的,好在李嘉熙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在裏麵,這時候接上對話窗口,開了個視頻過來。隔著模糊的屏幕,隻能看到手術台附近忙碌的人影,但一股急切的、緊張的氣息還是撲麵而來。“plt39*109,HB31g/L,”紛亂當中不知道是誰在說,“建立靜脈四通道擴容,輸紅細胞懸液8U……”
樊澍看不見手術中人的臉,隻看得見往來縫隙當中,一隻夾著氧飽和度探測器的手垂在台側,蒼白得駭人。
“是他嗎?”李局側身來低聲向他詢問。樊澍說不出話來,隻能極輕微地點了一點頭。
“現在很不好說,”李嘉熙遠遠地在那一頭壓著聲音,走回他的數據分析室,怕打擾到了手術的進程,“我也不是專業的。但是情況很危險還是看得出來,一邊還在硬保,因為暫時還不能讓胎兒出來,時間太短了,要準備適合的人工羊水和代循環機;但是也怕一取出來就死亡,在考慮要不要連造體子宮一並手術取出,但是他子宮很可能也已經開始呈現病變了,現在正在判斷感染情況。無論哪樣都風險很大……我這邊還在跑數據,看資料能給多少支持,”他頓了頓,“但是,你們知道,這是男嬰,而淩衍之本來就……”
“不管怎樣,”成局打斷他的話,一臉嚴峻,“給我跟金院說!淩衍之不能死了!這是上麵交代的任務!”
“……啊?”李嘉熙傻了,“你說什麽?你是沒聽懂我說話嗎?”
李複斌急忙給吳山一個眼色,又猛地一拽成局:“老成!!”
“十萬火急的任務,我不管誰個人感情!”成岱宗冷著臉喝道,“我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上什麽手段!胎兒也可以不管!淩衍之絕對不能死了,至少不能死在現在,死在我們這裏,死成一個把柄!你讓金鱗子聽見,給我複述一遍!”
“我聽見了。”畫麵陡然晃動了一下,轉過去看見穿著手術服的金鱗子,他兩手的手術手套上還全是血。“但我要和家屬申明一下。”
人群忽地靜了下來,緊接著讓開一條路;樊澍站在遠處,他們通過一方狹小的屏幕遙遙相對。
“淩衍之在上一次產檢之後,就簽過一份手術知會的同意書放在我這裏。”金鱗子說,“因為情況的特殊性,我必須要告知他,他這一胎懷的是男嬰。”
——男嬰。平常情況下會令人歡呼的事實,放在他身上卻變得無比諷刺:身為二型梅爾斯氏症的患者,男嬰身上沒有天然抗體,臍帶血中的幹細胞也無法替他再造免疫係統,救他的命。而且缺乏實際判例,即便是女嬰,他們目前的預設還隻停留在理論層麵上,畢竟,隻有淩依依一個個例,仍然不能保證實操中的具體情況。
“他自己也是科學家,非常清楚所麵臨的現狀。他允許我在出現這樣的情況下優先確保嬰兒存活、放棄對他本人的搶救——HMLV-2已經開始破壞他的內髒器官和造血功能,即便搶救回來……他在這個過程中和之後殘存的短暫餘生裏,所遭遇的痛苦也將是非人的。”
金鱗子看著樊澍:“你確定要救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