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無路可退(一)
孟春之月,出使西海的老王叔和方山雷,返回至淩霄城。
老王叔原就上了年紀,在搖搖晃晃的海船上顛簸了一段日子,回到京城就病倒了。因此接下來的諸多事宜,便交到了方山雷手中。
而方山雷一回到京中,便將大批族中高手召至府中,部署下森嚴戒備,大有風聲鶴唳之勢。一時間,引得城中世家貴胄紛紛議論揣測。
待正式上了朝,這些揣測才漸漸有了答案。
大殿之上,皞帝華服金冠,麵色冷峻地居高而坐。
兩列的朝臣,因為不少南征的將領皆於近日返回了京城,數目是難得的齊整。莫南岸山和息揚都各自領著族中有軍銜的子弟,身著武將甲衣,分立殿中。朝炎國兩名嫡出的王子,慕辰和慕晗,以及帝姬青靈,亦列在其中。
而最引人注目的,卻當屬鮮少現身於此的大澤百裏氏兩父子。
二人站在臣列最靠前的位置,皆身著質地精美的暗紋錦衣。年長者戴著象征禦侯身份的嵌金發冠,氣質儒雅、神情溫和。年少者則以玉簪束發,身姿瀟灑隨意、容顏絕世俊美。
百裏譽微垂著眼,保持著謙和恭敬的姿態,仿佛隨時準備著聆聽皞帝的訓示。
青靈在心中暗覺好笑。
以如今的局勢來看,朝炎在很大程度上都需仰仗大澤的幫忙,暗地裏雙方也不知談了些什麽、讓父王如此著急地將自己嫁去大澤。可這禦侯在人前始終裝著一副唯命是從的恭順模樣,倒是很會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今日以協理朝炎賦稅的禦使之名上到朝堂,和始襄晉一起站在了略靠後的位置,偷眼觀察起人來倒也肆無忌憚。
始襄晉瞟著目光遊移的帝姬,滿腹的疑惑。
前幾天還嚷著要辭去職務回深宮休養生息,今日突然又來了興致跑到大殿之上聽政。女人,果真是善變啊!
這時,自西海會晤完列陽王返回的方山雷,身著正式朝服,大步踏上殿來。
他先是向皞帝跪拜行禮,繼而又轉述了此行所獲。
正如先前老王叔的奏報上所言,列陽王千重向朝炎提出了兩個議和的條件。一是要求朝炎停止對九丘的攻伐,二是要求朝炎交出大王子慕辰。否則的話,列陽的十萬大軍就會登陸大澤,攻打東陸。
方山雷又奏稟道“臣與軍中幾名擅於水性的高手,曾找機會潛入到了列陽的艦隊之中。按照每艘戰船所載的士兵人數來推算,列陽大軍總數統共也不會超過五萬。且北陸人大多不通水性,又沒有能匹敵東陸神族的精粹修為,軍中因為水土不服而病倒之人,已是不下三成。可見千重所言之十萬大軍,實乃虛張聲勢之詞!”
先前因為列陽人提出的條件而心生忐忑的朝臣,此時聽方山雷如是說,不覺都暗鬆了口氣,紛紛指摘抨擊起列陽的卑鄙陰險來。
“早就聽說列陽人不懂禮法,做事從不在意公平公正,果真是蠻荒夷人啊!”
“是啊,所謂物以類聚,所以他們才會跟九丘攪到一起!”
“居然敢大言不慚地讓我們交出大王子?真是不自量力!”
皞帝麵上倒看不出喜怒,隻淡淡問方山雷道“列陽人所乘之海船,可有查明其來源?”
方山雷答道“列陽人所乘海船,一共約有一百五十艘。據說,是千重與西陸一個名叫敦得儒的大商賈交易得來的。”
“敦得儒?”
皞帝蹙眉思索,隨即看向百裏譽,“禦侯,你可識得此人?”
百裏譽躬身回稟“回陛下,敦得儒乃是西陸三大商賈之一,財勢傲人,與東陸和南陸都曾有過商貿來往。隻是近一、二十年來,不知出於什麽緣故,他名下的商船來東陸的次數突然銳減。聽其他的西陸商人閑聊提及,好像是此人家中出了什麽變故,遂無心經商、漸漸淡出了海運貿易的生意。”
堂上眾臣心想,這敦得儒淡出了海運的生意,以前手裏那些跑貨的船艦自然是得想辦法轉手賣出去。可賣誰不好,偏生要賣給列陽人!也不知列陽那種鳥不生蛋的蠻荒之地,能提供給西陸人什麽好處?
青靈曾對兩陸間的貿易做過比較詳細的研究,明白這樁涉及海船的交易絕非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簡單。且不要說雙方越過冰刃林和封流天塹這樣的無人之境、取得聯係,本就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單是要將一百五十艘原本用於商貿的海船改建為戰船,既耗時又花銷巨大,怎麽看,都不像是一樁正常的生意。
若說沒有百裏氏從中牽線,她打死都不肯信!
思及此,青靈不由自主地朝洛堯的方向瞥了一眼,卻見他麵色從容、波瀾不驚,傾聽著殿上的各種議論,神情極是怡然。
皞帝思忖了片刻,問莫南岸山道“你怎麽看?”
莫南氏執掌朝炎兵馬實權,眼下皞帝既然開口相詢,定是問的有關戰事的局麵。莫南岸山沉吟了會兒,答道“回陛下,若列陽大軍人數不過五萬、且又有不下三成的病員,論眼下的軍力,朝炎應有更勝一籌。然而若是列陽與九丘聯盟,從南北同時夾擊朝炎,則我軍未必有能力與其抗衡。”
一旁的息揚是武將出身,為人耿直實在,聞言也接話道“關鍵是我們這幾年一直征戰,兵力損耗得厲害!換作從前,又豈能將那群烏合之眾放在眼裏?”
皞帝又看向慕辰,“你的意思呢?”
慕辰正要開口,殿上的方山雷突然單膝跪倒,“陛下,臣尚有一事相奏!”
不論按禮儀還是章法,方山雷這般打斷皞帝與慕辰的對話,都是極其不妥的。
堂上眾人見一向行事穩重的方山大公子突然有此一出,不由甚為驚奇,一時間都安靜下來,好奇地向他望去。
皞帝微微皺眉,“何事?”
方山雷側轉身,朝守在殿外的親隨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隻見幾名禁軍押解著三個頭罩麵紗的犯人,走進大殿上來。
幾人踉蹌著走到殿前,又被按住跪倒在了方山雷之後。
方山雷示意禁軍,撤去了犯人的麵紗。
乍然真容一現,堂上諸人,包括皞帝在內,都不禁驚詫萬分!
青靈更是膽顫心驚,下意識地便朝慕辰的方向望去。
皞帝一麵揮手讓方山雷起身,一麵微微傾身,蹙眉打量著最前麵的犯人,“顧月?”
顧月長帝姬麵色蒼白,神情十分憔悴,唯有高昂的頭顱依舊流露出一國帝姬應有的氣度。
她與皞帝對視著,語氣中一抹譏誚,“王兄別來無恙?”
皞帝看了看方山雷,銳利的視線又掃過莫南岸山和慕辰,“這是怎麽回事?她不是已經燒死在涼夏的王宮裏了嗎?”
莫南岸山急上前解釋道“回陛下,當日成彷以火靈陣燒毀王宮,整座後宮幾乎已成灰燼。據幸存的宮人證實,禺中王後和她的兩名子女被困在後宮之中,絕無逃出生天的可能!”
方山雷冷笑一聲道“凡事皆無絕對。既是以火靈設下的陣法,若碰上擅長操控火靈的高手,自然有法子讓他們脫身!”
說著,他大步踏出,拽起跪在顧月身後的一名單薄少年,“你來說!那天倒底發生了什麽?”
顧月扭過身,帶著幾分驚惶地厲聲嗬道“不要動我的淩兒!”
方山雷毫不理會,健全的左臂狠狠鉗製住簌簌發抖的淩兒,“說!就像你之前告訴我那樣!那天把你們從王宮中帶出來的人倒底是誰?”
淩兒麵色煞白,一雙深邃墨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透著無望與恐懼。
明明已經上了船,明明已經到了西海,很快,就會抵達那個遙遠而神秘的西陸……
母後說,一旦到了西陸,他就不用再東躲西藏、不用再挨餓受凍,甚至可以過上跟從前一樣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可那些凶惡的列陽人截下了他們的海船,把他們像奴隸一樣地囚禁起來。
後來,又遇上了幾個夜探船艙的人,把他們從列陽人手中帶了出來。
他原以為,事情終於有了轉機,卻沒料到,這隻是另一場磨難的開始……
顧月提高了聲音,“淩兒,你不要受奸人脅迫!你是禺中國的王儲,身上還流著朝炎王族的血液!不必屈服於泛泛之輩!”
淩兒聽到母親的話,咬牙忍住痛,不再出聲。
方山雷手指驟然用力,不容他退讓,“今日並非是要折辱於你,我隻是讓你說出是誰把你們從涼夏王宮中帶出來的。”
淩兒肩胛處被捏得劇痛,忍不住叫出聲來,噙著淚水的黑眸遊移著,慢慢轉向了慕辰的方向。
正在這時,一道人影迅速掠至方山雷身畔,掌風在他曾受過重創的右肩上拂過,看似漫不經心,暗蘊的勁力卻足以傷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方山雷腳步微蹌地移開一步,掌下鉗製著的淩兒被奪了出去,倚入了來人的懷中。
青靈眉目冷凝,微微揚起頭,發間華貴金鈿上的珊瑚鑲金蓮墜子在額角處輕晃著,“放肆!不管這孩子如今是什麽身份,他畢竟還是我父王的親外甥!豈容你在大殿之上濫用蠻力威逼?”
她攬著淩兒的肩膀,低聲寬慰他“別怕,有表姐在這裏,誰也傷不了你。”
淩兒從未見過青靈,然而此刻的情境之下,讓他對這位素未謀麵的表姐生出了無比的依賴,下意識地朝她靠緊了些。
方山雷抬手摁了下右肩,線條硬朗的五官中流露出一瞬少見的苦楚。
原來,那日她對自己所說的一番話,竟然是出於這個緣故。
哪怕手染鮮血,哪怕傷害無辜……
原來,從頭到尾,她一直,全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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