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身陷重圍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二刻。
長安,長安縣,善和坊。
「……後來似是有人在虞部動了手腳,拆除一事便就此壓了下來……」徐武城囁嚅著道。
李瀍臉上難掩驚詫,虞部隸屬於尚書省工部,掌管整個長安城乃至京兆府的修浚繕葺:山澤、苑囿、草木、薪炭、供頓等事的物料採買、工匠遴選、制式監察,皆在其列。李瀍不由問起,誰能有這麼大權力,對虞部動手腳?
「此乃朝廷事務,臣位卑而無品,對此著實不知……」
李瀍覺得此事背後或許會有些能查明「鬼兵」幕後的線索,不過眼下救人要緊,他便暗暗將此事記下,留待以後詳查。
跟著不良人疾步重歸寬街后,李瀍又朝之前盯梢的之人所站的位置望了過去。方才他確實看到是有兩人在街角交頭接耳,但他們最後只捉住了其中一人,另一人卻不見了蹤影,莫不是去報信了?
「……臣妾怕,如若裡面的亂黨,並不簡單的只是亂黨呢?」
「……守備此處內里必然儘是精銳,僅憑京兆府兵和那點金吾衛,怎麼可能將其一網打盡?」
王氏昨夜的規勸又一次在李瀍耳側響起,若真是鬼兵亂黨綁架了張翊均,他帶著這點不良人完全就是送死。
徐武城似乎也意識到他們急缺人手的事實,「殿下,要不要遣人報官?」
李瀍腦中浮現出一幅長安諸坊的草圖,長安縣衙位於長壽坊,距離實在太遠了。距離善和里最近的官府公廨就是光德坊內的京兆府,不過他方才就是騎馬從光德坊過來的,快馬加鞭也至少需半刻的工夫,眼下正是爭分奪秒之時,他害怕若稍有耽擱,張翊均恐有性命之虞。可是這樣想來,哪裡都無法解燃眉之急……
潁王心裡不禁又恨又佩服,這群亂黨選擇善和坊屬實是絕佳的盤踞之處,內中達官權僚宅邸遍布,又緊鄰皇城,朝中稍有風聲,即刻得聞。
「除卻長安縣衙和京兆府,還有何處可報官?」
「坊角應當有武侯鋪兵……」
潁王有些焦慮地搖了搖頭,那些人根本濟不得什麼事,不過聊勝於無,或許等他們到丙巷附近可以叫來幾人相助。
「殿下請恕臣直言,」待經過乙巷后,徐武城放慢了些腳步,向李瀍叉手道:「若賊人真虜殿下幕僚以為質,營救一樣會有性命之虞……」
李瀍知道徐武城所言不虛,唐律有言,賊人持質,與人質同擊,根本不允許顧忌人質生死。
儘管形勢已如此艱難,但李瀍也堅信,張翊均絕非尋常人。他隱隱覺得,張翊均被綁作人質,或許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那小子,可不是會簡單屈服於命運之人,李瀍心笑道。即便身陷重圍,他也一定沒有放棄,在想方設法地找准機會予以自救吧!
與此同時,廢祆祠,三進別室內。
有人在尋他?!
張翊均眼光一凜,他儘力表現得不動聲色,腦中卻飛速轉動著,會是誰?李商隱?不對,那舉子今日說過不出府,潛心鑽習典籍複習備考才是。難道是……
潁王殿下?
這個乍一看也不太可能的想法卻讓張翊均肩頭不禁一顫,他忽然想起來,自己自從那日與殿下在府中分剖案情以後,便未再往十六宅過,亦未曾遣人送過消息,莫非殿下真的尋至這善和里來了?
柏夔用鐵杴子「啪啪」地輕拍手掌,他一直以來最為欣賞的,便是看自己的獵物在臨死之前的掙扎,最好是那些聰明人,自以為看透了一切,但歸根結底還是無能為力的樣子。
「讓柏某來告訴足下,接下來會在你身上發生什麼吧……」柏夔語聲不緊不慢地搬過一把胡床,坐在張翊均的面前,故意將鐵杴子銳利的尖頭在張翊均的兩股摩挲,「這是鐵杴子,柏某待會兒會將足下的雙手綁在這交椅扶手上,十指張開……」
柏夔說著,一名烏衣甲兵從旁遞過來一柄三寸長短的小木槌,「到時候柏某會將這十根鐵杴子,抵在足下的每一根指尖頭,用這小木槌,一點點將鐵杴子敲進去……哎,柏某會控制速度,不快也不慢,到時候足下會聽到分外清脆的骨肉分離的聲音,鐵杴子要恰恰好從你的指骨下面擦過去,將筋肉完美剝離,這可是個技術活,呵呵……」
柏夔講得繪聲繪色,即便冷靜如張翊均,此刻也聽得心驚肉跳,他能看出來,此人麵皮下掩藏的嗜血,以及言語間的殘忍,可絕不是裝出來的……
「到時候足下的十指就像戴了鐵指甲,長安的那些貴婦女眷可要羨慕死了……」柏夔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你要私刑逼供?」張翊均默默閉上雙眼。
「也是可以避免的嘛,如果足下能誠實相告,求個速死,也非不可……」柏夔悠悠然道,繼續將鐵杴子在自己的虎口輕拍著。
這恰好提醒了張翊均,對方是對自己有所求。自己被綁縛於此,用刑在即,方才的談話節奏自然被對方所掌控。
張翊均近乎絞盡腦汁,假如……僅僅是假如,自己能說出些令亂黨意料之外的訊息,或者……只讓這個柏夔出乎意料便可,對方的好奇心一旦被挑起,必然欲一探究竟,由此節奏便在自己這邊,用這個方法,許能拖延時間直到潁王帶人來援!
但是……到底有什麼訊息能做到這一點?
柏夔繞到張翊均身後,在張翊均交叉綁縛起來的雙手指尖摸了一下,繼而咯咯笑著,言語諷刺道:「手指都這麼涼了?叫足下方才陪柏某吃食你不吃……」
「在足下行刑前,翊均有兩問……」
「講!」柏夔答應的很爽快,神態滿是輕鬆,他已經斷定這名昨夜讓自己狼狽不堪之人已然窮途末路,無計可施了。
「你姓柏?」
「哈?」柏夔笑道:「木白柏,足下現在才知道嗎?這可算第一問……」
張翊均緩緩睜開眼睛,與柏夔凶光畢露的雙目對視,一字一句:「『遭時喪亂,父死家破,誓棄性命,以除寇讎,私志未立,豈敢望為明公之所知哉?』」
張翊均話音方落,他注意到,柏夔臉上始終輕佻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怔忡。
張翊均知道,自己賭對了……
一到丙巷附近,方才繁華的善和里也開始變得荒涼。這裡周圍連商鋪都沒有,是平日里不良人和金吾衛都不會巡防到的地方。
為了保險起見,徐武城先派了自己的一名喚作「小六」的不良人入丙巷內略作打探。徐武城向小六叮囑道:「重要的是,對方到底有多少人,是否通身具甲……」
在丙巷口靜候的工夫,李瀍心情由微妙轉為了不安,現在張翊均生死未卜,敵人的目的未知,自己人手不足,情勢可謂是捉襟見肘……
過了約略半盞茶的工夫,小六便來折返回報。他曾攀牆而上,看到在那廢祆祠前院怕是有二十餘人把守,每人皆身覆黑衣,腰懸橫刀,看似面目不善。至於祆祠更深處則栽種有楊樹,遮擋住了視線看不真切。
李瀍心裡一沉,看起來他適才的擔心被印證了,亂黨已聞得了消息,現在皆有所備。但這也說明,張翊均現在應當還活著——倘若人質殞命,賊人不會傻到在此靜候被剿滅。
「……而且六郎度之,」小六接著叉手道:「那群人看裝扮估計是守捉郎。」
「守捉郎?」李瀍和徐武城異口同聲道。
守捉郎在長安是類似雇傭兵的存在,戰鬥力雖遠不及正規軍,但因遊離於黑白兩道,一般豪商貴胄往往會在私兵不夠用時雇傭守捉郎幫忙護送來往貨品。
「你怎麼看出來的?」
「守捉郎不似尋常私兵或是正規軍漢,身不著甲,刀兵雖皆為利刃,但常為火師請匠人私自打造,往往不為定製,形式各異,不難看出來。」
李瀍點了點頭,他本以為這樣重要的據點,定會有重兵把守,誰知不過是二十餘守捉郎在此。莫非……
潁王心中閃過一個想法,「鬼兵」到底是一群亂黨,其規模再多再大,也難以達到追隨者眾的程度,更妄想同京中府兵以及禁中十六衛相比,分散城中,他們難免也會遇到人手短缺的情況——所以他們才會招募守捉郎把守此地,用於彌補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