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黑霧漸去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辰正三刻。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張府。
李商隱甫一邁入藏書閣,一股紙墨氣息撲鼻而來。張翊均直入主題,捨去冗辭,將昨日發生的事情何璇璣適才所述粗略一講。時至今日,他已不再像初識李商隱時那般疑心重重,這名初到長安的年輕舉子已然獲得了他的信任。
李商隱聽得心驚肉跳,他雖然有心理準備,知道張翊均昨日險些葬身火海。但他沒想到昨日竟然在善和坊以及西市同時發生了兩件極為相似的命案,而且前夜襲擊晉昌坊別業的那名叫柏夔之人,竟然城中縱火,還全身而退。這讓李商隱不禁心中泛起了些驚懼,他們所面對的敵人究竟是何等龐然大物?
「對了,」張翊均走到寬几旁,回憶起來自己昏昏沉沉時李商隱說的話,「你昨晚不是說有事要講?」
「噢對,」李商隱輕撣衣袖:「其實倒也並非重要的訊息……」他將昨日拜訪王茂元私邸一事約略一講,但在他提到近來天子削減神策軍衣糧一事時,張翊均驀然抬首,急忙向前一步確認道:「聖人削減禁軍衣糧?」
李商隱即刻會意,連忙點頭,他雖然不知張翊均想到了什麼,但已十分默契地從側櫃取來了竹紙。
唐律規定,私藏長安輿圖罪比謀反,因此每次畫完用完后必須燃燼,下次如有需要只得再次作畫。張翊均將竹宣用紙鎮鋪好,取來一支小狼毫,用極細的筆觸將長安的輪廓勾勒出來。
「如此……」張翊均輕聲道:「一切都連接起來了……」
李商隱不明就裡,卻也被張翊均這話勾起了興趣。
「聖人勵精圖治,前不久削減了神策軍衣糧,誰都清楚,這是變相削奪了閹宦的俸祿,必將引起北司的忌憚……」張翊均說到這兒稍頓,生怕李商隱跟不上,又用狼毫筆桿指了指藏有暗渠的崇業、善和二坊,「從柏夔的障刀、敵人的精良裝備推測,神策禁軍,或是曾為禁軍的兵士,極有可能便是亂黨,亦即我們追查已久的『鬼兵』!」
「倘若真是禁軍的話……」李商隱不由自主地抿起雙唇須臾,又補充道:「鬼兵的背後,難道是聖人?!」
張翊均不置可否,思忖少頃,凝望著李商隱的雙眸道:「掌握神策禁軍兵權的,可並非聖人……」
此言一出,李商隱額前陡然滲出些冷汗,說話因驚慌都有些結巴起來:「……鬼兵主使難道是、難道是王……呃,驃騎大將軍?」
張翊均聞言雖然跟著點了點頭,卻在心中隱隱覺出有些不安作祟。他眉頭皺起,沉吟片刻,一雙慧眸從輿圖上移開,細細回想起自己在西川所慣用的推理方法:利高者疑……
「荀子有言:防為上,救次之,戒為下。」張翊均面對草圖喃喃,如若能推測出幕後黑手,或者是其這一大盤謀划布局背後的真實目的,一切疑問都將變得迎刃而解。
張翊均分析道,王守澄屬實是總領北司以及手握神策禁軍過半的兵權,且對聖人有翊戴之功,當今天子因而至少表面上對王守澄寵榮絕倫。但是……如其豢養私兵,圖謀不軌,便將是公然同天子為敵,同時也勢必激起南衙反對,北司也並非鐵板一塊,暗中內鬥怕是遠比南衙的黨爭還要激烈。
李商隱聽了,細眉蹙起,不解道:「那王守澄如此做簡直堪比自毀長城,火中取栗,意義何在?」
如果王守澄不是利高者,那會是誰?張翊均一時還想不通,便輕搖著頭道:「此事還不能妄下結論……翊均度之,背後的細則恐怕遠沒那麼簡單。」他話音方落,突然一個閃念劃過張翊均的腦海,讓他矍然抬眼,如果鬼兵的目標並沒有那麼簡單呢?
虯髯漢咽氣前在他耳側呢喃的那個詞再一次響於耳側……
「……大明宮。」
或許……僅僅是或許,張翊均將目光投向了長安草圖上最東北端,亦是全圖唯一一處空白,那裡正坐落著大明宮,亦是大唐的心臟。
「倘若亂黨的目標……是聖人呢?」
這想法成型的一瞬,讓張翊均只覺脊背一涼,渾身不受控制的冒起雞皮疙瘩。這個想法並非張翊均第一次有,往昔他覺得只覺此念太過荒謬,但此刻他頓覺這想法居然會有那麼一絲可能。
若果真如此呢?
那麼鬼兵的目的便為的是另立新君,一如十年前憲宗皇帝被閹宦弒殺,繼而穆宗皇帝即位。由此推斷,幕後黑手又將是誰?
張翊均思緒至此,只覺腦仁有些隱隱作痛。其實他心裡對方才的想法有著極強的排斥,便決心先將注意力放在現有的線索上。
眼下他們手上的線索多且雜,重要的是分揀出有用的線索,稍一偏離,便有可能前功盡棄。李商隱細忖良晌,拋出自己的想法:「那……義山以為,或許應先抓住那個縱火的柏夔,由此順藤摸瓜,或許……」
張翊均捏著下巴予以了否決。善和失火一案,想必官府此刻也在追查,畢竟這等事總得有個人頂罪。況且若是他準備從柏夔入手追查,前夜就不會放任其逃脫,「善和坊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現在火場必然戒嚴,若貿然闖入其中,反而節外生枝,絕非明智之舉!」
李商隱一點即明,經過這幾日在長安的見聞,他可是知道西都的達官貴人有多少,利益糾葛有多多。此時去到善和坊,無異於將自己徹底暴露於光天之下。
張翊均忽然意識到,他們始終太執著於追查案情本身了,追查到底只是尾隨著亂黨的步伐,若到了最後關頭,他們終究會遲一步——他們始終不曾報官的緣由便在此,繁複的程序只會更加拖累節奏。若能另闢蹊徑,謀於所未謀,便可一舉盡捕其黨。
「與其查坊,不如查人……」
張翊均直覺,應從昨日那兩名被殺之人入手。二人皆為神策禁軍,於右臂紋有鷹身僧侶——這是祆教的圖騰,二人又於昨日一同被殺……
李商隱對祆教了解不多,因此對一些關鍵詞聽得雲里霧裡。但在他聽到神策禁軍這個詞后,忽而想起來道:「對了!昨日義山在王家似乎還聽晏媄說起過……」
張翊均一聽,不由看了李商隱少頃,並不全是為可能的線索而集中精神。倒是這十六郎,怎麼對王家千金這般熟識,都稱呼上名字了?張翊均不禁心裡稍有八卦,這兩人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李商隱沒覺出來張翊均的眼神,組織好語言后便接著道:「……聖人前不久在削減禁軍衣糧后。為患禁兵私行宮市,似乎還加令禁兵不得擅自獨身披甲出行,為免得就是驚擾諸坊百姓……」
所謂宮市,指的本是德宗皇帝貞元年間,宮中宦官依仗權勢對長安百姓巧取豪奪,名為「宮市」,實為掠奪,諸坊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白居易白樂天那首傳唱不止的寫的便是此事。後來宮市雖為禁止,私下裡仍有禁軍強買強賣。
張翊均聽到李商隱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昨日被殺的二人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皆為違反禁令,獨自披甲出行的禁軍……
那日殺害清鳳閣清倌的兇嫌,豈不也正是禁兵?!
巧合?
張翊均依稀記得,兇嫌彼時被御史大夫宇文鼎轉交予了萬年縣兵,那麼嫌犯便應當被送往萬年縣獄了。此事已然過去近三日,張翊均心裡不禁打鼓,宇文鼎當時已電速審斷,草草結案,下令要將兇嫌即時杖殺,恐怕案底也一併被移交給萬年縣衙了!
張翊均急忙從案前起身,跑到藏書閣一處側櫃前,翻箱倒櫃起來。他向一頭霧水的李商隱簡單一講清鳳閣兇嫌的事,李商隱面上先是恍然,爾後又有些心焦道:「那、那我們豈不是晚了一步?」
「還沒有!」張翊均此時已將藏書閣的側櫃翻得亂七八糟——若是張父見了,難保不會大發雷霆——不過張翊均此刻顧不得那麼多,他從案牘書卷里找出來今歲的黃曆,平攤開在寬几上。
「有言,大唐處斬死囚皆在立冬以後、冬月之前,即便是被判決即時杖殺之嫌犯,亦應於同日押往東西兩市獨柳樹前一併行刑。而這日期在每歲的官印黃曆上都有記錄,為的是屆時讓諸坊百姓皆往觀看……」張翊均邊解釋邊在黃曆上的蠅頭小楷上細數著日子,那目不轉睛的眼神好似個專心致志的刀筆吏,他忽然動作稍頓,直起腰身。
李商隱還沒找到,連忙問他。
張翊均輕輕出了口氣,看著李商隱,一字一頓道:
「今歲的處刑日,便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