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雪中送炭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正。
長安,萬年縣,宣陽坊,吳世良宅。
「寧」非「寧」,前者本義為貯藏之意,讀音為「zhu」,後者則常見於姓氏,前者卻絕少見到。此姓莫不是閩人之類的姓氏?張翊均猜測道,反正在長安並不常見。
張翊均目光在那書欄內掃了掃,雖然「寧」這一欄只佔據半格空間,但仍看起來很空,細看下去,只在有三斜布囊堆疊在書欄角落。其中有兩個軟塌塌的,布囊表面蒙著薄層細灰,最外的一斜布囊則要鼓一些,不知裡面裝的是否也是錢串之類。
張翊均順手取過三斜布囊,那兩個陳舊的摸起來內里除卻些銅錢外,別無他物。
吳世良跟著走了過來,拈著下頜白須,垂目在布囊上片刻,憶起來道:「這傢伙身上沒什麼錢,那鼓錢囊里塞得全是棉絮……」
張翊均聽說過有人為了充闊,會特意將錢囊塞以棉絮。他將那布袋拎起來掂了掂,確實比看起來的要輕不少。將束口撐開后,對著從窗欞透進來的陽光,果然能望見裡面塞得滿滿當當的棉絮,還伴著些難聞的霉味。
「哦對了,」吳世良又從旁叉了叉手:「這人姓氏很是奇怪,姓寧,小老還從未見過。」
「祝?」李商隱聞言也跟了過來,見到字后,他雖認得,卻也不由困惑起來:「竟是這個『寧』?」
吳世良指著書欄上角的字跡,「正是……此人姓寧名文,錯不了。」
「此三袋錢囊內也別無他物,你是如何得知此人姓甚名誰的?」張翊均半是好奇半是疑問道。
「呃,非也,」吳世良伸過手去,在兩個癟錢囊下部點了點,「這錢串下面各壓著份捲紙條,上面有署名,小老這才得知……」
「哦?」張翊均將錢串取出來放到書欄間,如吳世良所言,確實是有兩卷不過寸寬的捲紙被壓在下面,若不是吳世良提醒,他怕是注意不到。
兩捲紙分別展開,長皆不過二寸,極為袖珍。其上寫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跡,似是倉促寫作的,有些墨還印到了捲紙背側。
第一卷的字跡已然被磨得有些難以辨認了,第二卷倒是能看出來其上寫的三個意味不明的蠅頭小字:「羊已入圈」以及最末的署名:寧文。
等等……
張翊均手指肚在最末的署名上摩挲了幾下,發現手指上竟然沾了些墨……不對,是炭!
這不是用墨寫的,而是木炭,怪不得會沾到紙卷背面。
張翊均這樣想著,下意識地將紙卷翻了過來。他定睛看去,動作竟隨之一僵。
在印在背側的署名處,「寧」字寶蓋下還有一橫……
這不是寧,竟然是……「宇?」張翊均心頭一顫,險些驚呼出來:「宇文?!」
不會是……
『宇文鼎?』張翊均目光一凜,猛地警覺了起來,連忙拉住吳世良追問道:「你是在何處竊得此三布囊的?彼是何模樣?」
「呃……非竊非竊……」吳世良糾正道,他顯然被張翊均突然發問嚇了一跳,結巴了片刻才抬手道:「小、小老記得,分別是在修政坊入坊、出坊的時候撞見的。都是這個月的事……其人一身僕役打扮,這三樣都是從那人身上取來的。」他口中的「撞見」,恐怕說得是字面意思。
修政坊內高官別業遍布其間,宇文鼎在其中有院宅也是可以想見的。倒是這個僕役打扮……張翊均不禁蹙了蹙眉,狐疑道:「其人是否身材高大?」
「呃……多高?」
張翊均拿手比劃了一下,大概比自己還要高出一頭。
吳世良連連搖頭,那人頂多也就和李商隱身高不相上下,身材倒是蠻壯實。
張翊均細忖片刻,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宇文鼎遣府中僕役送密信的嫌疑。不過……這紙卷內所寫的「羊已入圈」的意思,他還一時無法明晰。
張翊均突然緊張起來的神情李商隱在一旁看在眼裡,但他仍有些雲里霧裡。礙於吳世良這個外人在側,他也不太敢貿然相問,便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忽而不經意地一問:「這三個錢囊都是從同一人身上竊得的,兩個錢囊里都塞了紙卷,為何第三個卻沒有?」
吳世良對錢囊熟極而流,解釋道:「這位公子有所不知,此乃朔方小牛皮,且錢囊形制頗新,內中塞有棉絮,權作撐子,過上幾日才會取出,一般此刻是不放物什的……」
李商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是李商隱的那一問卻提醒了張翊均,他本著試一試的心態將那錢囊中棉絮小心地扯出,又將錢囊倒扣在書欄間磕了磕。出乎他的意料,這一磕,竟真從錢囊底部滾落了一同樣大小的紙卷!
「喔!」
三人近乎異口同聲。
果然!張翊均驚喜地拍了下李商隱的肩頭,這讓他還有點小得意起來。
這份紙卷形制與另外兩卷差不多,不過看起來要新一些。張翊均將紙卷小心地展開,心中默念著上面所寫的密語:
「元和元,日日明,夜話燭。」
這一次的署名處完好無損,赫然印著「宇文」二字。
「原來是宇文……怪不得小老覺得奇怪。」吳世良抵掌笑道,他只對錢囊和錢緡感興趣,對猜謎興味索然。說完便扭身去往這儲物房對側,取來一桿小狼毫,在硯台上粗蘸淺墨,回身在書櫃角落的「寧」字上添了一橫,爾後在右側寫下「文」字。
「元和元,日日明……」趁著吳世良扭身取筆的工夫,李商隱口中小聲念叨著:「什麼意思?」
張翊均並未馬上作答,李商隱望了眼張翊均的神情,發現他劍眉間的細紋嵌深了,他知道此刻自己不便多言,便同樣緘口靜思起來。
夜話燭都好理解,取秉燭夜話之意,倒是這前兩句……讓張翊均不禁細想半晌。元和……是憲宗皇帝的年號,元和元三字最先讓人想到的是元和元年,二十五年前?此又是何意?
「元和元年……」張翊均口中呢喃著,忽而眼眸睜大了幾許,「丙戌?」
張翊均將那張紙卷迅速收入懷中,吳世良剛好在那標籤處寫完一個完美的文字,正沾沾欣賞著,忽然肩頭被張翊均一拍。
「你府里可有騾車?」張翊均劈頭便問,語速明顯比先前快了幾分。
「呃……有是有,」吳世良叉手道:「卻是做何用?」
張翊均手指匆匆將滿屋的贓物一掃,「我要你將這些竊物統統送往萬年縣衙,交予陸興陸縣令處置……」
「這、這……」吳世良害怕起來,眼神忽閃不已:「足下不是說不報官嗎?」
他這下知道自己是行竊了?對這怪人,張翊均哭笑不得,他儘可能用寬慰的語氣道:「我可沒說……不過你放心,不會抓你的。」
李商隱即刻會意:方才看陸興被京兆府施壓的狀態,便知他們眼下已對收歸贓物不抱希望了。此刻若是能將贓物全部收繳,足可稱天上掉餡餅——大功一件,對於陸興和萬年縣諸吏而言堪比雪中送炭。
但是真的讓吳世良自己一車車地送過去,還是難免讓人起疑。李商隱將自己的想法約略一說,張翊均言語稍頓,想有片刻,忽而有了主意:「你只需說……是京兆張家派你來的……」
「京兆張家?」吳世良琢磨了片刻,疑問道:「是誰?」
「你只需如此說,陸縣令斷不會認你為竊賊……」張翊均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從容將紙卷收入蹀躞斜囊。
張翊均正要同李商隱邁出儲物房時,身後吳世良卻突然將李商隱叫住。
「呃……未冠公子留步……」吳世良不知道李商隱的名字,只得這樣稱呼。
李商隱回過頭去,只見吳示良手裡捧著一緡銅錢,李商隱初看一愣,以為這算是不將他報官的謝禮,但當他再低頭望向腰間,卻發現自己的錢囊竟然又癟了!
吳世良尷尬地憨笑著,一手搔著腦後,眼睛彎成月牙,滿是歉意道:「不、不好意思,老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