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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至死不渝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正二刻。

  長安,萬年縣,宣陽坊。

  出得吳世良宅邸,兩人分別翻身上馬,沿著寬街往坊門方向而去。李商隱見寬街上人流稀疏幾許,終於忍不住問道:「翊均兄,方才看你的表情,莫不是猜出來那謎語所言何意了?」

  「猜出來一半吧……」張翊均將馬鞭夾在腋下,隨手取出那紙卷遞給李商隱,簡單解釋道:「元和元,自然指元和元年,此是以年甲子代指日甲子……」

  「元和元年……年甲子是……」李商隱掐指算著,驚呼一聲:「丙戌?!可是丙戌日豈不是?」

  「噓。」張翊均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李商隱馬上小聲道:「那豈不就是明天了嗎?」

  是啊,張翊均微微頷首,這份紙條雖然被吳世良所「截胡」,但難保宇文鼎不會再遣人另送一份過去,因而這上面所寫還是十分可信的。

  「一張紙上九個字,時間地點所為之事理應都包含了……」李商隱琢磨著:「如此推算,那中間的日日明,指的便是地點……會不會是某處里坊?」

  「昌明坊!」兩人同時望向彼此,異口同聲。

  張翊均立時瞭然,此紙卷所傳遞的信息很明朗:明日丙戌日深夜,於昌明坊密商事!他隱隱有種直覺,這份消息將會帶他們愈發接近整件案情的真相。

  李商隱做了個深呼吸,表情頗有點躍躍欲試道:「那我們……先去昌明坊查訪一番?」

  「走!」張翊均一拉韁繩,便調轉馬頭,直朝南疾馳而去。

  同日晚些時候,時至申正。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京兆府公廨。

  王璠的今天糟透了……

  他剛剛得知自己調任被迫尚書左丞的消息,只得安排下人趕忙去收拾物件,他現在的神情足可謂憂鬱不已。

  「王府尹,都收拾妥當了,您看是否準備裝車?」一名公廨差役趨了過來。

  「哎……」王璠長嘆不已地微一頷首,無力地揮揮手示意下人趕緊去辦。

  升任正三品京兆尹的王璠本來意氣風發,誰成想這府尹的位子還未坐熱,竟然竄出一場無名大火,這火出在城南那些遍是窮百姓的里坊也就算了,居然生在城北精華所在的善和里,毗鄰皇城,無數達官貴人居於其間。而最讓王璠有苦說不出的是,對於他的調任,甚至都未曾下放中書議事,他都沒來得及運用人脈拖一拖便收到了調令。

  更讓他不安的是,中間先前接到聖人傳的密詔,說要誅殺鄭注,結果就在鄭注宅邸所在的善和坊生了大火,這之間莫不是有什麼聯繫?難道……

  聖人密詔所言已為北司所察覺?故而因此一石二鳥,整掉了自己,同時還保了鄭注?

  那之後自己豈不是要遭殃了?

  許是越想越心慌,王璠竟不自覺地拍了下長案,猝然起身,吼了出來:「可是我他媽什麼都還沒幹啊,這真是無妄之災啊!」

  從正堂門口俄而傳來一聲熟悉的語聲:

  「魯玉兄……」

  王璠驚而回身,只見穆慶臣立在正堂門口,正向自己拱手施禮。

  「穆、穆相公?!」

  王璠驚訝道,他頓一頓,上下打量了幾下穆慶臣的衣著,衣冠都有些散亂,想是縱馬疾馳的緣故,看來穆慶臣是結束朝中公務后徑直從皇城來此的。

  「您……可饗過哺食了?」

  「不曾。」

  穆慶臣邁入正堂,略整衣著,望著空曠的長案,幾度欲言又止。

  「璠雖調任……」王璠也沉默有良晌才開口道:「今日卻仍為京兆尹,可命伙房備些餐食,如不嫌棄,相公可同往退室,邊吃邊聊?」

  穆慶臣緊抿嘴唇,頷首同意了。

  半刻以後,公廨退室內,穆慶臣和王璠圍在一炭鈞火爐旁,兩人相對無言,而王璠正動作嫻熟地篩著綠蟻酒,面上愁容不減。

  長安最後一縷夕陽劃過天空,寒風隨之而起,退室內的火燭搖曳不止,映出失意的兩人身影,在退室粉白牆上如舞蹈般晃動。

  一名伙房小吏趨了進來,問了些菜品事宜,王璠便向穆慶臣略一叉手,暫時告退,隨小吏出退室而去。

  穆慶臣望著鈞爐內跳動的火苗,輕嘆一聲,面上的憂色濃郁到無以復加。

  說來諷刺,那日在翰林學士院內的密閣之中,聖人托己以密詔,言及興復之志,是何等的令他心馳神往?那日穆慶臣來此向王璠宣讀密詔,又是何等地令他心潮澎湃?天子託付臣下,同謀大事,誅除奸豎,威壓北司,以重振朝廷威名,繼而收攏禁軍,威懾藩鎮,復大唐開天盛世,還百姓安居樂業……

  君上運籌帷幄,臣下盡忠竭力,以至君臣相知……飽讀詩書的穆慶臣曾無比相信,往昔的中興之主,豈皆非如此?

  然而他終究還是太天真了……

  忝職宰輔旬日,便已身陷黨爭,處處掣肘;聖人謀事,除己而外還有他人,而自己竟聞所未聞;自己處事不周,為李宗閔揪住把柄,以至王璠失府尹之位,天子信任亦有裂隙,一切皆須推倒重來……

  為友復仇,豈為反掌?大唐中興,又談何容易?

  無窮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湧現出來,縱然穆慶臣心性堅毅,此刻也已心力交瘁。穆慶臣閉上雙眼,他第一次開始懷疑,或許……這便是天意若此?

  「……然君義三尺微命,一介末吏,上書規諫,卻徙忠州三千里,還望慶臣兄莫學君義,務必珍重!」

  故友成君義的話語陡然在他耳畔響起,令穆慶臣身子一震。

  「君義……」

  穆慶臣用只有自己聽得清的語聲,口中低聲呢喃著故友的名字,他自語半晌,俄而眼前再度亮了起來,眼神中一片清明,不再有絲毫迷茫……

  「成君義,你小子的名字,起的可真好……」

  穆慶臣唇角笑著笑著,眼前卻漸趨模糊起來。

  「是慶臣頹唐了……」

  穆慶臣忽而明白,往昔他顧忌得太多了,身居宰輔,顧忌官位、顧忌同僚的想法、顧忌聖人信任……凡此種種,數不勝數,是自己束縛住了自己的手腳!

  我大唐從不缺忠貞義士,亦不乏名將良臣。今身臨濁世,君上誠心託付,臣下既受密詔討賊,當至死不渝,無所顧忌。至少……我穆慶臣上對得起君上之義,下對得起百姓所望,心無所愧!縱然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自古華山,只有一條路!

  想到此,穆慶臣哈哈大笑,笑聲好似能衝破屋脊,直指夜空,豪氣干雲……

  申正二刻。

  幾名伙夫將備好的菜品端入退室,擺於寬幾。王璠緊隨其後跟了進來,忙向穆慶臣叉手致歉道:「不好意思,讓相公久等了!」

  穆慶臣擺了擺手,同王璠相對而坐,未及舉箸,便正襟危坐,叉手問道:「此來正是想託付王左丞一事。」

  王璠一愣神,趕忙放下木箸,叉手回禮:「呃……何事呀?」

  「那份堂帖,魯玉兄可有妥善保管?」

  「此事璠正也想問,」王璠有些懊惱道:「今璠已調任,恐難行向前所允之事,此堂帖……留著亦為禍事,可否……」王璠言語頓了頓,瞅了眼穆慶臣的表情道:「可否燒掉?」

  「不可!」穆慶臣答得斬釘截鐵:「此乃天子手書,彌足珍貴,還另有他用……」

  王璠眉頭不禁皺了皺,他心底有些發怵,畢竟上次託付之事已讓他心有餘悸了好久,這下得以解脫后卻又要節外生枝。

  穆慶臣拱手道:「所託之事便為此堂帖,還望魯玉兄暫為慶臣作保管,此間我且去尋他人相助,待時機成熟,還望王左丞攜此堂帖,明示眾人,以成大事,行天子之志!」

  王璠沉吟片刻,有些為難地抽動幾下嘴角。

  王璠內心的猶豫不決被穆慶臣看在眼裡,他此刻已決定無所顧忌,便拋棄宰相的威儀,遽然起身下拜,言語誠摯。

  「慶臣本廣陵布衣,一介書生。今已年逾不惑,卻受天子垂愛,以密詔相托,欲使社稷幽而復明!」

  此最後一句話,曾是蜀漢姜維臨死前向業已降魏的後主劉禪所書,這讓王璠聞言不由一怔。

  「……慶臣府上陳設簡陋,且恐已被凶人盯上,堂帖交予慶臣,必然不安,還望王左丞務必助穆某一臂之力!」

  見宰相話已說到這個份上,王璠已無法拒絕,便匆忙起身,連連保證道:「只、只要王某此身還在,此堂帖絕對安全無虞!請相公放心!」

  「不過……」王璠心裡還是有些沒底:「向前募集的府兵,是否即刻遣散?璠恐新任府尹察覺,從而知會北司,屆時你我難保啊……」

  穆慶臣直起腰身,濃眉舒展,深吸一口氣道:「不必,新任府尹,不會有失的,你且保管好堂帖便是……」

  「呃……莫非相公還要舉薦新任京兆尹?」王璠心中一驚,對他而言,李宗閔既已出手將自己調任,明顯是沖著穆慶臣而去的,眼下理應不該再在此刻出頭。

  「工部侍郎崔琯。」

  「崔琯?!」王璠驚道:「相公三思!此人……可是與李德裕私交甚厚啊!」

  穆慶臣默默地點了下頭,滿朝之中,他選中了此人,自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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