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情歸還
太和五年,十月丙戌,亥正。
長安,萬年縣,晉昌坊,許宅。
先前幾度閃過張翊均腦海的詞語,再一次浮現在他眼前:不留後患……
張翊均立刻明白了過來,方才那第二人投擲的短刀為何會偏差出那般之多,恐怕是見同伴已死,又無把握同時擊敗兩名敵人,便直接瞄準的風鈴!分明就是為了向此間私邸內的其餘鬼兵示警!
張翊均視線匆匆一掃,屋外至少有十數人,將屋宅三面圍得水泄不通,不過看不真切,具體人數可能還會更多。張翊均迅速俯身,一口氣將許康佐附近的幾盞燈芯吹滅,使得整間平層徹底遁入黑暗中,唯有屋外的火把光亮透入。
張翊均再一次將手掌按向腰間橫刀,時刻做好拔刀的準備,雙目凝在投射在竹紙窗的黑影之上。這些黑影從四面八方漸次迫近,但動作較為緩慢,顯然由於張翊均吹滅了火燭,使得屋宅內部對於他們而言虛實不明,因而也不清楚張翊均這邊究竟人數幾何——畢竟將他們兩名同伴一齊解決掉,人數應當不少才對。
但距離他們發現裡邊只有兩人而已,只是時間問題……
張翊均腦中快速思考著對側,他忽而聳了聳鼻尖,不知從何處騰起一股子尿騷氣。回頭一看,沒想到許康佐一見屋外的人影瞳瞳,知道是來殺自己的,癱坐於地不說,竟還被這危局嚇得小便失禁了……
許康佐額頭凝滿了冷汗,身上袍服早已幹了又濕,像是救命稻草般拽著王晏灼的衣角,口中驚惶失措道:「王、王家公子,這、這可怎麼辦啊?!」
王晏灼一臉厭惡地望著他,扯回衣角,轉而再次環視了一番屋宅外的光景。他雖識刀法劍術,但若要他同這麼多像方才兩名刺客一般全副武裝的甲士交手,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肯定活不過今晚。
王晏灼也急了,他只是因好奇來幫忙的,一時的心血來潮,從沒想到會攤上這等危局。他可不想把命給搭上,還是死在許康佐此獠的家裡……
想到此,王晏灼忙向張翊均提議道:「張兄,他們人太多了,要不就扔下這老傢伙,咱們或許還能殺出重圍!」
張翊均卻緊抿雙唇,劍眉擰蹙地環望著四周,似在思考對策,又似在靜候著什麼,不發一言。
許康佐聽到這話卻恐懼到無以復加,又一次把著王晏灼的衣角,幾乎跪在地上央求道:「王、王家公子,萬望你不計前嫌,莫要丟下老身!」
「去你的……」王晏灼徹底惱了,他一腳踹開許康佐,怒吼道:「給老子閉嘴!要不是為了救你,老子都他媽要死在這兒了!」
這時,屋宅外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聲尖銳鶯鳴,聲音凄厲劃破夜空。
「夜鶯?」
王晏灼還在疑惑,這冬天大半夜的,哪兒來的夜鶯?
再看張翊均方才始終緊繃的臉頰,此刻卻勾起了一抹如釋重負般久違的淺笑,他從容回首,對王晏灼高聲嚷道:「快趴下!」
王晏灼還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張翊均何意。
這瞬息的工夫,張翊均已迅速朝王晏灼撲過去,將王晏灼直接按倒在地。爾後一把掀翻許康佐跟前的梨花木幾,同時拽著許康佐的衣袍,將癱軟的老翰林一併扯過來,這樣梨花木幾恰好擋在他們三人身前。
王晏灼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在下一彈指,方才重歸沉寂的許府宅院竟陡然響起了一陣整齊的「嗡嗡」聲。
前日剛狩獵歸來的王晏灼立時意識到,這是弩箭離弦的聲音!
屋宅外至少數十柄弩機同時發射,不少弩箭呼嘯著射穿了窗紙,有的釘入他們身後的寬大紅木屏風上,有的則直挺挺地插在擋在他們三人身前的梨花木几上,此刻的木幾,恰恰完美承擔了盾牌的角色……一時間,這座平層屋宅外充斥著金屬揳入肉體的沉悶聲以及人的慘叫聲。
王晏灼這才頓悟,若非張翊均反應迅速,恐怕此刻他們定已被射成了篩子。倒是這些半路殺出來的救兵,竟是誰人?
許康佐突然顫抖著道:「可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許學士中箭了?!」張翊均一聽馬上驚問,他可不想白忙活一場。
許康佐卻心疼地大叫,回答令張翊均大跌眼鏡:「快叫他們別射了,這可是嶺南黃檀!順漳水運過來的!可心疼死我了!」
王晏灼氣得狠狠罵了句:「你他媽的。」說完便推了許康佐一把,而老翰林這下又暴露了怕死的本性,連忙乖乖將身子又縮了回來,躲在他那珍惜的梨花木幾後面瑟瑟發抖。顯然和自己的命比起來,這梨花木幾又太便宜了……
倒是許康佐方才的話好似敲擊了張翊均腦中木柝,漳水?這個字眼驀地勾起了張翊均的某段回憶,讓他頓覺略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似的,當然並非漳水本身,而是別的什麼……
是什麼呢?
「漳水澄澄,唐祚久長。歲在辛亥,水豐天黃……」
是長安今歲那首傳唱許久的童謠!
這時,王晏灼的問話忽而打斷了張翊均的思緒,他撣著彈到臉上的木屑,大聲問道:「張兄,這外面的到底是誰啊?」
「王公子認識……」
「我認識?」
張翊均平靜道:「咱們的陸縣令!」
又過有數息,屋宅外的戰鬥終於平息了下來,竹制門扉好像被弩箭射斷了合葉,掛在門廊間晃晃悠悠片刻便轟然摔落於地。
有人急忙邁了進來,張翊均從被射成刺蝟的梨花木几案后探出頭去,來人看到后立馬興奮地大喊道:「翊均兄!」
這聲音王晏灼可太耳熟了,他霍然起身,定睛一望,驚喜道:「十六郎?!你小子原來搬救兵去了!」
李商隱同他們倆寒暄了片刻,將方才分道揚鑣后發生的事約略一講,王晏灼這才弄個通透。原來張翊均彼時早對這等情況有所預料,許宅位於萬年縣晉昌坊,便叫李商隱去萬年縣衙急忙告知陸興,這時,昨日張翊均提到的那份人情便派上了用場,陸興二話不說,即刻下令調集闔府縣兵,火速趕往晉昌坊相救。
王晏灼不由對張翊均注目半晌,對方只是淡淡地擺了擺手。王晏灼對這白身的看法從一開始的不屑,到刮目,再到現在的難以置信,只用了不過二十四個時辰……
院內,縣令陸興正問向手下縣兵的校尉:「方才你們可去查驗了嗎?府內其他人如何?可有人倖存?」
那校尉抿著嘴唇搖了搖頭,不禁又看了幾眼他們剛剛解決的賊人,這群人實在太過兇悍,即便他們縣兵才是突襲的那一方,但方才的那番戰鬥也足足讓他們付出了三人戰死,兩人負傷的代價。這群蒙面甲士到底是什麼人?
「可有活口?」
「恐怕……」校尉叉手作答道:「一個都沒剩下。」這群人似乎皆口中藏毒,在受了重傷后,竟然直接吞毒自盡,以至最後他們竟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陸興嘆了口氣,遠遠地看了眼宅子里,吩咐道:「此宅戒嚴,即刻召集臨近四坊不良人,仔細搜索。如有賊人,即刻制服擒拿,務必求活!」校尉叉手唱喏。
陸興急急趕到被射得千瘡百孔的平層屋宅內,見到了張翊均和王晏灼二人,立時放下心來。
「稍稍來遲,還望張先生見諒!」陸興言罷,向張翊均深深一拜,被對方馬上扶起,陸興感激道:「昨日真虧了先生,救陸某於水火啊!」
王晏灼聞言不明就裡,陸興正欲解釋,忽而注意到伏在內里梨花木几上痛哭的許康佐。
許康佐髮髻散亂不堪,下擺還被尿液所浸濕,即便陸興清楚此間是許府,但許康佐這極為狼狽的模樣也讓陸興愣了半晌才認出來,他確認似的問了句:「許學士?」
許康佐像是並未聽到陸興的聲音似的,仍伏在插著十數支弩箭的梨花木几上,口中不住地嗚咽道:「我許府完了……全完了……」
陸興聽了,登時心生憐憫,有些不忍,卻還是得輕聲告知許康佐關於他府邸內的不幸消息:「許學士,恐怕……您府上下人們都……」陸興把話說得很慢,生怕老人一時接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擊徹底背過氣去。末了,還特意叫來幾名縣兵,欲將許學士攙往他處暫歇。
誰知許康佐的回應卻讓在場眾人大跌眼鏡,「下人什麼的再找就是了,可我這黃檀木幾全長安城僅此一架,這下可毀了啊!」
「你他媽的!」王晏灼被氣得夠嗆,衝過來再猛地揪住許康佐的衣領,直截了當不客氣道:「老實交代!彼時你跑到昌明坊幹什麼了?再不說,還會有人來殺你!」
一聽此問,許康佐身子竟顫抖不已,老人腳下險些一軟,靠在縣兵的身上才站穩,不知是因驚嚇過度,口中似乎答非所問。
「穆、穆相公啊,許某對不起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