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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絕不言棄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三刻。

  長安,大明宮,內朝,清暉閣迴廊。

  急促的鼓點聲從宮門傳來,從天子和周墀的位置聽來,像是陣陣沉悶的轟鳴。

  鼓聲稍縱即逝,徒留回聲陣陣。

  天子循聲望去,疑道:「鼓聲從何而來?」

  周墀搖了搖頭。

  鼓聲持續的時間太短了,從他們的位置並不好判斷具體的發源地,但周墀可以肯定的是,鼓聲定是來自宮門方向。而且在迴廊轉角處的綠袍宦官以及身後跟著的幾名小宮人,在鼓聲響起之時都不約而同地住了腳步,說明聽到鼓聲的絕非只有天子和周墀兩人。

  方才的鼓聲在周墀心裡泛起陣陣微妙的漣漪,這個鼓點節奏……他似乎曾經在哪裡聽過,但具體時間和場合,都印象不深了……

  天子龍眉微蹙,忙高聲招呼那綠衣宦官向前。待他走近,天子才認出來,這人不正是馬元贄嗎?

  馬元贄和幾名宮人正要伏身下拜,被天子的疑問所打斷:「現在幾時了?」

  馬元贄稍稍回憶了片刻,他是從蓬萊殿過來的,出殿門前隱約記得殿角的水漏顯示的是申正二刻稍過,如此說來,蓬萊殿緊鄰清暉閣迴廊,想來也不過過去了半盞茶的工夫,頂多申正三刻。

  天子龍眉皺得更緊了,時辰還未到酉初,為何宮門會傳來鼓聲?而且方才的這鼓聲同丹鳳門以往的時鼓截然不同。丹鳳門城樓立有一口高約一丈的碩大戒晨鼓,每逢時辰更易,城樓金吾衛便以石槌擊之,訇鳴震空,聲傳數里,即便身處太液池后,亦清晰可聞。

  但方才的那通戛然而止的鼓聲,天子從未聽過……

  天子又一次問向馬元贄:「方才那通擂鼓,卻是何聲?」

  這個問題明顯問住了馬元贄,他級別太低,因而囁嚅半晌,才猶猶豫豫地答道:「呃……許是金吾兵數錯了時辰,將擂鼓提前了一刻?」

  顯然馬元贄的回答並未解開天子心中的疑竇,金吾衛卒乃天子十六衛僅存的碩果,士兵選調盡皆精銳,戰力、儀仗僅次於神策軍,斷不會在鳴鼓上出差錯。而且方才的那一通鼓是急促沉悶的鼓點交錯,而非報時鼓聲似鳴鐘般應有的大氣恢弘,間隔久長。

  天子煩悶地抱怨了一聲,快步走向這側的迴廊出口,卻發現原本看守此處的神策軍全部沒了蹤影,只剩下了金吾衛卒十人許以及低階宦官數人。

  天子大為光火,厲聲質問:「左右禁軍何在?!」

  幾名金吾衛見問話的居然天子本人,同樣一臉震驚,紛紛忙不迭地跪在地上。他們左右看著同袍,以至半晌無人答話。

  馬元贄怒了,「聖人問話,爾等怎麼毫無反應?」

  「神、神策軍……不知所在,」一名火長的金甲衛士戰戰兢兢地抬起身子,拱手向前,說著一口同州方言:「許、許是收兵回駐地了,我等一刻工夫前方才至此,見無人看守迴廊入口,便把守此處……不、不想聖駕在此。」

  蹊蹺……

  太蹊蹺了……

  身為監察御史的周墀職責本就是監察謬誤、舉報不法,對情勢的變化本就敏感,現在他更是覺出了此間局勢的不尋常、不自然。

  節奏不祥的鼓點、戛然而止的擂鼓、不知去向的禁軍……

  以及他現在心裡隱隱的不安。

  似乎有一張巨大的羅網,在天子周遭,悄然展開,彷彿要將包括天子在內的一切悉數吞噬。

  周墀呼吸一滯,他想起來了!

  他的記憶並未出錯,方才的鼓聲他不單聽過,還親身經歷過。

  不好!要出事……

  「陛下……」

  周墀急忙向天子叉手,沉聲道:「請陛下即刻登上步輦,移駕清思殿以暫避!」同時又厲聲吩咐在此把守的幾名金吾衛卒隨行護駕。

  他本想說「避禍」,但細忖之下,眼下內朝之外,虛實不明,不應貿然製造恐慌。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要發生什麼事了。否則禁軍不會無緣無故,擅離職守,除非……他們接到了來自上級的命令,而且下命令的並非天子。

  難道是那個「家奴」的命令?

  天子注意到周墀凝重的神情,知道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最佳方式就是移駕他處,去往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移駕本身。

  馬元贄見天子頷首同意,立即吩咐幾名低階宮人宦官迅速搭起步輦。天子登輦后,馬元贄正要依照慣例唱起駕,卻被周墀抬手制止住。

  周墀輕搖著頭:「莫聲張……」

  與此同時,潁王府。

  一名身著烏色便衣的兵士從高大的王府圍牆上縋下,被下面靜候的一隊披甲護衛穩穩接住。

  「如何?如何?」老宦官宋皋一臉焦急:「可向十六宅護衛核實了?」

  便衣邊扯下面上蒙臉布,邊搖搖頭。王府大門又傳來了一陣叩門聲,這次要較上次更為急促,顯然屋外的來訪者已然有些不耐煩了。

  十數息工夫前,王府大門突然傳來接連不斷的叩門聲,對方自稱乃是龍武軍,穆慶臣今晨被揭發夥同漳王湊謀反,漳王已被幽禁,由於潁王殿下同漳王情誼甚篤,特奉天子之命,請潁王殿下往宮中紫宸殿當庭作證。

  彼時宋皋恰巧在側,立時覺察出了對方說辭的異樣。既奉天子之命,依照慣例必然先在外宣讀一遍口諭,同時有十六宅護軍校尉陪同,而對方所為顯然不合規矩。宋皋遂急忙拉住了意欲開門的護衛,並找了個腿腳利落的,壓著身子越牆出府,用最快的速度向十六宅衛兵核實情況。

  「十六宅、四麵坊門已經沒有護衛了……」便衣單膝跪地,向潁王叉手稟報:「無一例外,盡皆被殺!」

  在場眾人矍然變色,而便衣則接著給本已驚駭的眾人心頭又添了道碼:「屋外的數十人,皆烏衣面甲,橫刀寸弩……根本不是什麼龍武軍!而且,安王府門前,也儘是這些兵士。」

  潁王心裡默念一聲:「鬼兵……」

  敵人的意圖已然很明顯了,當今天子、漳王、安王,以及潁王,四人皆是手足。鬼兵亂黨瞄準的,是要將穆宗皇帝的子嗣屠戮殆盡!

  看來他們要擁立的新君,是旁支啊……

  李瀍不無擔心地向厚重的王府大門瞅了一眼,那邊門閂后還抵著五名全副武裝的王府護衛,一時半會兒應該還頂得住。

  潁王府校尉梁唐臣垂頭拱手:「殿下,要不要請潁王妃入暗渠暫避?」

  李瀍登時犯了難,護送王氏,必然會讓王府本就脆弱的防守更加不堪一擊。

  而王氏的安危,卻是他絕不願拿去賭的……

  李瀍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梁唐臣即刻派出兩名持槊護衛,往內院而去。

  恰在此時,在外的闖入者見門久不開,便不再叩門。府門外沉寂了少頃,爾後伴隨著門閂的一陣猛顫,眾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了口涼氣。

  敵人果然開始撞門了……

  一名隊正面有焦急:「殿下,現在怎麼辦?」

  李瀍知道的很清楚,自己下面的決策,將會決定王府內所有人的命運。

  而稍一不慎,便將是不測之禍……

  宋皋見潁王一時未下決斷,先道:「無論如何,府門絕不可開,不然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梁唐臣聞言,點點頭道:「王府大門厚且堅固,內有罩銅門閂,若無撞錘,僅憑人力絕無可能撞開,屆時敵必嘗試攀爬翻牆而入,我等備好弩機,若有人登牆,便即時射殺!」

  梁唐臣的提議自出機杼,在場眾人大多頷首表示贊同。潁王府衛兵共有一隊二十餘人,雖少但精,皆潁王親信,平日交由梁唐臣親自練兵,戰鬥力絕不在鬼兵亂黨之下。

  但眾人並未行動,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潁王……

  李瀍心中傳來一聲長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靜候他最終的定奪。

  穆慶臣獲罪、漳王兄被廢、鬼兵攻入十六宅,四方無援。宮裡的情形恐怕同樣兇險無比,而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仍然逍遙地觀望著城中正在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一切……

  潁王心神慌亂地躊躇了一會兒,前所未有的海量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讓他一時險些頭暈目眩,站立不住。

  張翊均的一句話陡然沖入腦海:「縱然殿下一廂情願,但臣絕不退縮,定會一查到底,如此才可復成命……」

  「可復成命……」李瀍口中喃喃地重複著。

  那個人……或許,不對,是一定,還在這座長安城的某處奮戰吧?畢竟他可不是什麼輕言放棄的傢伙!

  前院的騷動到底還是沒能瞞過王妃的耳朵,王氏在幾名婢女的擁簇下出得二門,身後還跟著兩名本派去護送的兵士。

  梁唐臣大驚,怒氣沖沖地斥責兵士道:「俺怎麼吩咐的?你們怎麼回事?」

  「梁阿伯,此是我之意,」王氏柔聲打斷:「殿下有難,我怎可躲於地下?」

  始終眉頭緊皺的李瀍終於展顏。

  是啊……所有人,都在不顧安危,為自己、為大唐、為心中所相信的正義奮力拚殺。大勢已然如此艱難,倘若我再亂了方寸,那將會辜負所有人的期盼!

  李瀍鎮定心神,環顧院內。望著王氏、梁唐臣、宋皋,和諸多護衛的澄澈眼神,李瀍的目光也隨之流露出堅毅。

  李瀍挺直腰身,字正腔圓地道出令所有人震驚的話語:

  「將府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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