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前後矛盾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二刻。
長安,大明宮,清思殿。
這座清思殿坐落於清思院內,外圍長廊,內部深闊,因而命名以「清思」。殿前院內還有著一處蔚為寬闊的馬毬場,曾以籽油澆築,極其堅固。
往昔敬宗皇帝極為迷戀馬毬,為此而不上朝的日子比比皆是,常常一呆在清思殿就是一整天。甚至還對清思殿大加裝潢,在殿脊之上飾以三千片金箔。後來當今天子御極后,以其徽奢太過,便將其悉數拆下,收歸國庫。
為免此處行在暴露,殿中燃起的火燭甚少,皆置於地上。
天子端坐殿中,神識耗減,搖曳燭光照亮他的面無表情。
望著殿前台座下寬闊覆雪的馬毬場,天子口中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不知是仍在哀傷穆慶臣的冤死,還是擔憂危機四伏的殿宇周遭。
即便馬元贄曾遣人四處收斂兵源,但到現在為止,偌大的清思殿內外,只有一百多人守衛而已,且來源不一,互不統領。天子不得已,只得下令讓金吾衛的校尉為行金吾衛中郎將,職介位於其餘諸軍校尉之上,從而統領守殿全軍。
行中郎將名叫趙九郎,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著薄荷葉,正陰沉著臉立於殿前。
馬元贄走到他身側,看了眼趙九郎的臉色,不解道:「趙將軍,你怎麼看上去……毫無連升數級的喜色?」
趙九郎看了馬元贄一眼,嘆氣連連:「俺這哪是陞官?架火上烤罷了……」
「何、何出此言?」馬元贄一驚,自己派去募集兵源的龍武軍也在紛紛趕來的路上,清思院的防備應當萬無一失才對。
趙九郎緊握腰間佩刀的手心滿是細汗,清思院中,四方院落皆有院牆隔絕內外,可以藉此防守卻是沒錯,當時周墀讓天子步輦徑直來此的緣由便在此。
趙九郎抬手劃過清思院內,言簡意賅地給馬元贄解釋。院門處需有人把守,四處院牆每隔一段皆須有人守備,大殿四周自然是防守的重中之重,天子身側的精銳護衛更是少不得安排。四方下來,區區百人許的兵力,分散開來,已十分稀薄。
「但最大的問題……」趙九郎轉向面前橫著的這個寬敞的馬毬場,吐掉嘴裡的薄荷渣,又塞了片新的進去。
由於玄宗皇帝在藩時曾在一次馬毬比賽中衝撞了看台,結果折了愛馬脖子,因而自那時起,長安城中全數馬毬場都不設看台,四方光景,一覽無餘。
毫無遮擋的馬毬場,是弓弩手和騎兵的天堂,也是步卒們的夢魘。
不巧的是,他們這裡的兵士大多持槊佩刀,只是近戰的高手。
攏共算下來他們手裡只有五把弩機,十來匹馬還都是打馬毬的馬,敵人若來襲此處,能不能衝鋒都得畫個問號。而且如果賊人人均配有寸弩,此等開闊地一字排開衝鋒的騎兵,簡直就是排隊送死。
「就不能退至殿前的台座之上防守?」馬元贄注意到台座上還有些可藏身的石欄之類。
「戰場離聖人那麼近,馬公公就不怕流矢……」
趙九郎把「傷了聖尊」四個字藏了回去,馬元贄一點即明,若是天子有了什麼閃失,就算守住此處,以他們的職銜,也不用考慮明天了。
趙九郎苦笑一聲,末了道,說了這麼多,結論就一個,能不能活過今日,九對一,亂黨是九,他們是一。
馬元贄聽得脊背汗水涔涔而下,這可是真的要九死一生啊。
「不過馬公公也不必害怕,吾等還是有一項優勢的……」
「敢以教我!」
「適才天子移駕的決定屬實英明,內朝殿宇九曲迴轉,敵黨若無人領路,吾等行蹤並不那麼容易暴露……」趙九郎扶著刀柄寬慰道。
適才宮門處騰起的赤色濃煙趙九郎看得清楚,應該是煙丸吧……若不出意外,救駕的隊伍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只要亂黨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裡,聖人和他們……就都安全了。
馬元贄點著頭,安心了幾許。
直到清思院門口出現了兩名龍武軍的身影。
龍武軍身著漆色扎甲,內著赤紅軟衣,借著殿前燃著的幾把松明火炬,看得分外清晰。
馬元贄一眼認出來這是自己先前派去內朝募集援軍的龍武軍,他眼前攸然一亮,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大聲問道:
「援軍來了?!」
與此同時,十六王宅,潁王府。
離開暗渠,重回地面的潁王神色依舊凝重,對於領兵往安王府解圍的陸興,他並不放心。原因無他,方才潁王府這邊的戰鬥已經表明,這群鬼兵亂黨的戰力屬實太過強悍,僅憑縣兵,若人數不能形成碾壓,恐怕……
李瀍心裡騰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他即刻下令,欲整兵直往安王府馳援之時,一名府中通傳突然趨來,抬手奏報,說是萬年縣令陸興已經領兵於府外靜候殿下了。
「嗯?」
「這麼說……安王府已經解圍了?」
這不得不說是個好消息,李商隱大喜過望,長舒一口氣;王晏灼眉頭也舒展開來。
但潁王兩頰仍舊緊繃,還是有些不安隱隱地在他內心深處作祟……
如果鬼兵亂黨的目的是另立新君,今日他們的一切行動:誣告漳王、襲取宮城、劍指聖人、攻入潁王府、圍困安王府……凡此種種,皆是在瞄準穆宗皇帝的子嗣。
如果鬼兵隊潁王府安排了不下一隊滿編五十人的兵力彈壓,那麼他們沒有理由對安王府安排比這個要少的兵力。他們這邊憑藉人數碾壓尚且贏得勉強,安王府那邊僅憑萬年縣兵,竟能這麼快就前來回報?
長安諸縣的縣兵,戰鬥力已經如此可觀了嗎?
還是說……安王府護衛已經拼盡,鬼兵傷亡慘重之後,陸興才領兵將其盡數掩殺?
但這也將同時意味著一件事:安王兄恐怕凶多吉少。
潁王眉頭緊鎖,他沒有耽擱,緊跟在通傳身後,在一眾兵士僕役的護衛下行過狼藉一片的王府。
通傳沒有說錯,陸興正立於府外,向潁王拱手深揖,在萬年縣令的身後,數十名縣兵列隊齊整,身上軟甲好似嶄新的一樣,看不出一點戰鬥的痕迹。
這回不單是潁王,李商隱以及王晏灼臉上也俱是詫異,三人面面相覷。
兵不血刃?
李瀍顧不得寒暄,忙問:「陸縣令可是從安王府那邊過來的?」
「呃,正是!」
「安王兄安危如何?」潁王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他又一次確認似地向陸興身後的兵士環顧一眼,猜測道:「還是說……安兄他……」
陸興一對鳳眉疑惑地皺起,對潁王殿下的這個問題有點迷糊,一時訕訕地不知該如何作答,囁嚅半晌才回問道:「呃……卑職……殿下適才之問何意?」
李瀍面有愕然,這個陸縣令是耳朵不好使還是怎麼回事,自己的問題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李商隱站在一旁,抓住關鍵提醒道:「殿下是問,為何陸公的縣兵經戰,卻能毫髮無傷?」
經李商隱這麼一啟發,陸興馬上叉手向潁王道:「十六宅內,並無亂黨蹤影啊……」
李瀍大驚,不自覺地向前一步,「你說什麼?!」
陸興被這個英氣逼人的藩王氣勢嚇得渾身一抖,連忙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語,心裡不禁慨嘆,穆宗皇帝五子,每人氣質居然可以天差地別。
「安王府那邊呢?」
「全十六宅,臣都已經帶隊挨個上府詢問過了,安王府那邊,安王殿下甚至親自現身,連十六宅和潁王殿下府邸遭襲都是臣親口告知安王殿下的,讓他們不要出府,十六宅守備暫由萬年縣接管,務必多加小心來著……」
陸興說得一句一頓,看錶情全然不像是在扯謊。
「難道說……」王晏灼從旁猜測,斜睨向潁王:「遇襲的只有潁王殿下的府邸?」
陸興點點頭,他在十六宅中每座親王府第門前都特意做過細細的觀察,皆無亂黨強攻的痕迹。所有王府僕役下人的口徑出奇地一致,今日旬休,諸位親王都沒怎麼出府。倒是與潁王府隔了一條街而設的瓊王府門房曾提起,說潁王府這邊似乎有什麼吵嚷的動靜……
一切似乎都表明,鬼兵從進入十六宅后,就直取潁王府了。
「到底怎麼回事?」潁王眉頭擰到一起,之前宋皋派出去查訪的斥候回報時,他明明白白聽的是安王府門前也儘是鬼兵啊。
「難道之前斥候的回報有誤不成?」
還是說……
潁王眼神一凜,看向陸興道:「還請陸縣令隨本王再去一次安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