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五章 黨同伐異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巳正二刻。
京兆府,長安,勝業坊,李相府。
時辰漸漸將至午時,陽光晴好,府外的長安城依舊熱鬧,府外和坊間的百姓絕對想不到,隻有幾牆之隔的李相府中,正在進行著足以左右帝國朝堂的密謀。
不消李宗閔過多解釋,僅僅從宰相方才的那句話,楊虞卿已經心中了然,為何李植會選擇先將供狀寄給李宗閔,而不是直接以密奏的方式上呈禦覽。這篇看似萬無一失的奏狀,若是不加改動,極有可能會適得其反。去歲天子親自下的決定,這奏狀裏卻將其一一列為了李德裕的罪證,根本就是在打當今天子的臉。
“那看來……這奏狀須大改了?”
楊虞卿深深地呼吸,將奏狀仔細地疊好,遞還給了李宗閔。
“還好,改動不會太多。時間充盈,這類絹紙某府上多的是,李植的字跡也好模仿,某是中書侍郎,到時候讓禮部派個人來把前麵好好改改,畢竟……”李宗閔將奏狀塞回信箋當中,微微探身,小聲道:“內容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後的畫押。”
“可是,這樣一來,刪卻謀逆之罪,李德裕恐怕罪不至死,頂多隻是另行貶斥……”
李宗閔眼神略帶批評,深深地看了一眼楊虞卿,“怎麽,師皋看來比損之想除掉他李德裕?”
這話配上李宗閔的語氣和神情,說的楊虞卿眼瞼一跳,眸色閃爍,一時間有些不明,一向對政敵狠毒的李宗閔為何突然這樣說,便連忙道:“不不,師皋不過是就此提一句,畢竟這和李植所寫的還是相去甚遠,怕力度不夠。”
像是被楊虞卿慌張的樣子給逗笑了,李宗閔笑著寬慰道:“吾知道師皋心裏想的什麽,你放心,若是李德裕被貶,牽涉的朝中之人一樣會被外放,你也做了一年多諫議大夫了,屆時順水推舟,讓吏部給你升一升,乃小事一樁。”
雖然楊虞卿馬上嘴上故作謙遜地表示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不過不論是楊虞卿還是李宗閔,都心知肚明,這篇奏狀,稍加修改,上呈禦覽以後,給所有人都是一個升遷的機會,當然親厚李德裕的人恐怕就沒有那麽幸運了。
“依損之看,此事要不要先通告牛思黯牛相公?”
李宗閔端起茶盞,輕輕晃了晃,將裏麵略有些泛涼的末茶一飲而盡,搖了搖頭道:“現在交予牛相公不妥,若是準備得太過充分,屆時你唱我和,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反而不好,令人起疑。”
這話字麵上說的清晰,內涵卻又隱晦,楊虞卿一時憑自己捉摸不透,便微微點頭,叉手詢問起來。
“損之是怕,聖人懷疑有黨同伐異之嫌?”
“黨同伐異?”李宗閔冷笑一聲,神情上滿是不屑,“黨爭……首先得要兩派勢均力敵,你看看這朝堂,除了那個工部的鄭覃,還有陳夷行,哪裏還有明麵上李黨的影子?南衙一大半都是我們的人,何來黨爭?”
李宗閔又頓了頓,直勾勾地看著楊虞卿的雙眼,聲音明顯壓低了幾分,用食指指節敲了敲茶海,道:“某隻是怕,北邊……有所警惕啊。”
楊虞卿當然明白,北邊所指的是什麽。
大唐朝廷製度,自玄宗皇帝開始,分南衙北司,南衙都是朝臣,而北司,則盡是宦官內侍及其所掌控的諸禁軍,尤其以神策軍為最大。自安史之亂以後,神策軍崛起,而掌握神策軍軍權的宦官們,便以此為倚重,開始了大唐長達三朝近六十年的南衙北司之爭。然而自憲宗皇帝駕崩後,北司先後擁立了穆宗皇帝、敬宗皇帝和當今天子,南衙雖然還與北司並稱,實則早就在鬥爭中處在了北司的下風,甚至諸多朝臣都爭相向北司掌權人及其黨羽獻媚行賄。
李宗閔提到的這一點,確實需要警惕,若是北司認為南衙的爭鬥威脅到了自己的地位,那楊虞卿與李宗閔在府裏商討的這一切,便都將是徒勞。
“師皋還有一事不明,望相公解惑,”楊虞卿摸著長髯,見李宗閔默默點頭,便順勢而言:“按理來講,李德裕的奏本應用六百裏甚至八百裏加急寄往長安,想是今日也到了,不過為何今日不見大明宮有風聲,反而是李植的信箋先行到了長安呢?”
李宗閔森然一笑,眉宇間充斥著一絲險譎,用手彈了下自己腰間的金魚袋,“六百裏加急,他就真能準時到嗎?”
不消多言,楊虞卿立時胸中了然,忙笑著叉手附和:“是啊是啊,路上出了些差錯,耽擱了些時日,也是情有可原嘛。”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
碧雞坊,午初。
在成都府呆到了第三日,張翊均才覺得自己的生活漸趨規律起來,卻又頓覺有些無所事事。雖然李德裕已經下定決心,防患未然,但是那畢竟是西川和長安官場上的博弈,張翊均能相助的地方實在太少。
自拜別了牧監丞李芳,張翊均閑來無事,便從帥府出來,開始在成都府的大街小巷上閑逛起來。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碧雞坊的前曲,象征午初的陣陣鼓聲隨後從碧雞坊的坊樓方向傳來。
雖說農民百姓與和尚往往都是一日兩餐,所謂“辰饗朝食,申饗哺食”。不過在像長安、成都府這樣的大城市,市民們一日三餐的習慣早已深入人心,一聽午初時分的鼓聲響起,各家餐攤夥計們都紛紛開始了此起彼伏的吆喝。
如果說成都府裏,文殊坊的熱鬧還沾染了一絲文殊院佛寺的光,那麽碧雞坊則是完完全全憑借商人們招攬客人的才能,從而興盛起來的。張翊均上次在碧雞坊時,走得倉促,又時近宵禁,完全沒有來得及享受這坊內的繁華。
閑逛了半刻,不知是店裏夥計攬生意的技術一絕,還是張翊均逛得屬實餓了,竟也不知不覺地在一家湯餅鋪子裏就坐,要了碗素湯餅和半份烤羊肉。
餐攤的位置處在碧雞坊的煙花柳巷之間,車水馬龍。想必即使是黃昏,也會日無暇晷,喧鬧不休。
從張翊均坐的位置抬頭看去,剛好能在東北隅望見高高的吟詩樓。等菜的工夫,看見此刻碧雞坊裏人們的安居樂業,張翊均竟恍惚間有了歲月靜好,太平盛世般的錯覺。
熱氣騰騰的素湯餅和烤得恰到好處、肥瘦分明的羊排肉端上了桌。
“來了尊駕,您的素湯餅、烤羊排,您慢用……”
張翊均拿起竹筷,心中長歎。現實遠比表象殘酷得多,朝中牛黨當權,對藩鎮一味姑息;各大藩鎮與中央之間的微妙平衡已然無比脆弱;河北的盧龍、魏博、成德三鎮,不聽中央調派,早已從朝堂的秘密變成了天下皆知的事實;北麵回紇,西麵吐蕃虎視眈眈,西南還有南詔時刻可能再次叩關;甚至就連這西川,都存在明裏暗裏的爭鬥,而這不過是官場明爭暗鬥的冰山一角;即使是收複一個小小的維州,甚至都需要絞盡腦汁去防備,而這其中最諷刺的是,絞盡腦汁防備的恰恰不是戰場上吐蕃南道諸軍的反撲,而是大明宮朝堂裏肉食者的掣肘。
哪有什麽歲月靜好,塵埃落定?
張翊均吃完了午食,正發怔地看著眼前人來人往的街道,想得出神。雖說李德裕力勸他不要再對帥府暗樁一事以及司馬朱被害詳情進行追查,但他的內心卻仍對此事割舍不下,隱隱的直覺告訴他,這背後隱藏的恐怕已不單單是黨爭那麽簡單。
細忖的工夫,張翊均不覺間自言自語起來,用手指在飯桌上一通比劃。
“目前維州被殺暗樁的全部線索:其名為司馬朱;身份暴露得莫名其妙,為論可莽遣悉怛謀所殺;其死於去歲冬十月戊辰李公上任西川節度使之後;正因其身份及潛藏位置隻有帥府才能知曉,因此可以推出,暗樁之死極有可能是帥府內部有人出賣……”
那麽此人為何要出賣暗樁呢?冒著犯下死罪的風險,究竟對其有何益處?是黨爭嗎?是牛黨為了避免李德裕收複維州從而居功?那為何在張翊均潛藏維州期間,此人又毫無動作,坐視維州光複呢?
張翊均一時想不明白,如今的線索相互獨立,難以相連,缺少一突破口……
正在張翊均認真思忖的工夫,一隊羌人巡邏兵士從店前列隊而過,引得周圍的百姓紛紛讓道,不敢招惹。
領頭的旗手扛著一麵“歸德軍”番號軍旗,隊正模樣的武卒跟在後麵,用羌話相互閑聊著什麽,聽起來似是要回駐地了。
歸德軍?
張翊均記得,悉怛謀所屬的吐蕃守軍,似乎就是被暫時劃歸給了歸德軍西羌營,駐地在成都府外郭。
忽地,張翊均腦中閃過一個想法,便在桌上留了幾枚銅錢,霍然起身,徑直邁出店門,悄悄尾隨在巡邏兵士們的後麵。
也許,悉怛謀才是那突破口也說不定……
京兆府,長安,靖安坊。
李相府,午初三刻。
楊虞卿在李相府呆得肚子已經咕咕叫了,時辰將近午正,還不見李宗閔有留自己吃午食的意思,楊虞卿一早上起來收到了李植密遞來的文書後,為了快點趕來相府,年近六十的人,連朝食都沒來得及吃。
更為令楊虞卿絕望的是,從相府裏不知何處飄來一股濃濃的飯菜香氣,惹得楊虞卿不禁口中流涎,滿腦袋想得就是“餓”。
見李宗閔還和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楊虞卿瞅準機會,在李宗閔言語停頓的空當,準備說“多有叨擾”,以便起身告辭。
然而李宗閔像是不給楊虞卿這個機會,忽地拉住楊虞卿問起正事來。
“師皋,依你之見,此事之後,西川該貶到何地為好啊?”
楊虞卿知道宰相這是在用地名代稱李德裕,他揉了揉餓得有些難受的肚子,由於腦中想的都是吃飯,對李宗閔的問話想了數息的工夫,竟沒想出個所以然。
“呃,損之的意思呢?”
宰相終於像是看出來楊虞卿餓得受不了了,便給楊虞卿下了顆定心丸:“府中做了些飯菜,師皋若不嫌棄,便同損之一齊用午食吧。”
楊虞卿像是得救了一般,連連道謝。
“話說回來,若是西川就此遠貶,自然是穿不了這身紫袍,那麽依律,其於長安家眷亦須隨行,”李宗閔思緒轉回來,顧而言它,神色不悲不喜,道:“最近,損之好像聽聞,李德裕的發妻劉氏……似是病了,最忌長途跋涉,真替她擔憂啊。”
“那……損之的意思是,就近尋一州府,讓李文饒去做刺史?”
宰相麵色平靜之極,目視別處,雲淡風輕地幽幽道:“師皋覺得,嶺南如何呀?”
楊虞卿這下才明白李宗閔究竟何意,長安去嶺南數千裏,其地瘴氣遍布,人煙稀少,光是路途便須至少數月方能抵達,不少人到了陰氣潮濕的嶺南都會因水土不服而疾病叢生。
如今李德裕的發妻劉氏生病在家,屆時若是李德裕被遠貶至嶺南,劉氏隨行,宰相的目的為何,想想便知。
楊虞卿終於頓悟為何李宗閔不願致李德裕於死地了,隻因對政敵最狠的打擊並不是奪其性命,而是令其痛不欲生。楊虞卿便微微一笑,躬身叉手。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