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六章 平步青雲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午正。
成都府,節度支使府衙。
李植穿著常服,端坐在府中書房裏,書房內香薰繚繞,若是外人進來,定會被嗆得咳嗽不止,然而李植卻能神情自若,安如泰山。他手中捧著一本傳奇小說,以李植的品味,其內容想必是引人入勝。
然而李植的心思卻完全沒有在書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且越想越興奮,即使書房內隻有他一人,他的嘴角也止不住地上揚了起來,足見心情好得不得了。
忽地,他仰頭看了看書房內懸著的柳公綽的墨寶,長歎一口氣,自言自語道。
“倒是不知道那個不靠譜的薛元賞,有沒有給神策軍的那個鄭注寫信啊……”
然而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李植的供狀想必已經順利交到了叔父李宗閔的手中,隻消一兩日,便會上呈禦覽。薛元賞如果能如李植所願,拉攏到神策軍站在自己這邊,那堪稱錦上添花,不過若是沒有,也問題不大。不管怎樣,李德裕的節帥位置也做不久了,而李植則終於離平步青雲,更近了一步。
李植思忖的工夫,李阿思敲了敲門,推門而入,聞到屋內已經略有刺鼻的香薰,被激得連打了幾個噴嚏,手裏用檀木托盤捧著一卷書簿險些掉落在地上。
李植見了自己府上管家的窘狀,伸手把香爐上的銀質蓋一撥,便將香爐的開口封上了。
“是你啊,何事?”李植笑道,眼神順帶注意到了李阿思托盤裏的書簿。
香爐被遮上後,李阿思才感覺自己能正常地呼吸,回身關上了書房門,款款走到李植跟前,將檀木托盤放在雕花木桌上,用袖口擦了擦臉,小心地將托盤裏的書簿雙手呈給李植。
那書簿不過一掌半大小,深藍的封皮以及精心裝訂的書脊告訴李植,這書顯然是官府藏書,絕非普通書局所能刊印,雖然書皮被人仔細地擦拭幹淨,表麵上不見一點灰塵,但是從紙張的昏黃以及書脊的磨損,足能看出這書簿的年頭不下三旬,甚至可能比李植的年歲還要再大些。
書的封麵處,赫然用小楷寫著《安西將門世係表》。
李植一臉疑惑,這書李植確實記得,好像是在帥府藏書閣裏積灰了不知多少年的書了。自己初來西川任職時,那時候還是杜元穎任西川節度使,李植擔任節度判官,曾經看到過這部書,卻從未過多留意。
倒是“鶥城”竟能設法弄到藏書閣的鑰匙,屬實讓李植心生激賞之情。
不知李阿思把這本陳年舊書給自己究竟是何意。而李阿思,則看出了李植的疑惑,頷首忍了個噴嚏,道“阿郎,‘鶥城’剛剛來報,附了這簿舊書。”
“哦?他什麽意思?”李植還是困惑不解。
“先前阿郎不是讓人去查一查那個楊綜的來頭嗎?”李阿思微微俯身,“阿思就派人去跟‘鶥城’透露了下您的意思,他從帥府的藏書閣找到了這本書,‘鶥城’讓阿郎特別留意第二卷焉耆篇。”
焉耆?
安西四鎮於闐,焉耆,龜茲,疏勒,乃是舊時安西都護府的四大軍鎮。
聽了楊綜的名字,又看了看這部書的書名,不禁勾起了李植心裏的一絲好奇。安西四鎮在近三十年前的元和三年便徹底陷落於吐蕃,這書裏還能藏有一個流人之子楊綜的來頭嗎?
李植一邊示意李阿思坐下,一邊興致勃勃地翻開書簿,一股陳年的灰塵味和黴味撲麵而來,借由目錄找到了焉耆篇的位置,雖然書名是“安西將門世係表”,但是內中不光詳述了曆任焉耆鎮守使的名字以及其子孫三代擔任何職,還對焉耆進行了一番地理水文的描述,想必是從《大唐西域記》中摘抄的。焉耆國臣服大唐以後王族一直存在,其人姓龍,一直到焉耆城陷落,都始終奉大唐為正朔,最後的焉耆王則身死於吐蕃之手。
不過李植顯然不是要學習安西地理及曆史的,他仔細地循著首任焉耆鎮守使開始,愣是花了近半炷香的工夫,從貞觀二十二年,一直翻到了安史之亂後殘缺不全的一係列記載,最後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
李阿思注意到,李植眉睫微顫,神色漸趨凝重,俄而又緩緩舒展。
“阿郎……找到了?”
李阿思也不知自己的家主看到了什麽內容,隻是慎重地從旁詢問。
“真沒意思啊……”李植微微點頭,“嗯”了一聲。
李植將舊書小心地合上,放回了檀木托盤當中,左手輕輕地捏著鼻梁上端,語氣顯得很是疲倦,雙眼似合非合,向後抻了抻後背,靠在軟木椅背上。
“你去派人把書送還回去吧,這書雖舊且無用,卻也是帥府藏書,也不能就這樣放在府上。”
“喏。”李阿思叉手施禮,卻並沒有起身的意思。
“還有何事,都一齊說了吧。”李植微閉著雙眼,他清楚自己這個下人的心性,見他囁喏不言又欲言又止的樣子,想必是有什麽消息還沒跟李植說,而且恐怕不是什麽好消息。
“還是方才‘鶥城’的呈報,”李阿思臉色陰鬱,語聲似冰,微微向前,躬身耳語道“他是來求阿郎幫忙的……”
李植坐直了身子,怒道“若不是給王爺的麵子,某可沒少幫他的忙!他不過是幫我拿來了本舊書,就來求我幫忙?”李植見李阿思還有話要說,便頓了頓,靠了回去,示意李阿思接著說完。
“他想讓阿郎殺一個人,這好像……也是王爺的意思。”
成都府,某處,午正三刻。
僻靜的一進宅院,秋風習習,綠植遍布,除卻偶爾的杜鵑鳴叫,幽深而清淨。
悉怛謀坐在一棵柳樹下,不禁感慨,人生總是充滿了變數。不過十年前,他還隻是一個論可莽身邊的苯奴,十年後,他已經脫下吐蕃軍服,改為佩戴金帛,身穿暫配的緋袍銀魚袋,坐在了成都府中一套院子裏,正癡癡地望著西山的方向發呆。
經李德裕對悉怛謀的再三保證,等敕書下達,自己未來在大唐的仕途定會一片光明。想到此,算是勉強彌補了一些降唐後的沮喪消沉。
至於為何會沮喪消沉?
自進入成都府以後,遠沒有悉怛謀所想象的風光,受降儀式屬實盛大而莊重,西川唐軍人馬具甲,反襯出來悉怛謀帶來的這一眾守軍的裝備破爛,與其說是受降,更像是對悉怛謀所部的武裝示威;儀式結束後,像排演過多次一般,將悉怛謀與自己的親衛以及所部將兵帶離,徑直來到了這間宅院,由重兵專人日夜看守;解除兵權不說,連日來,每天都有成都府兵曹的官員來詢問維州以及悉怛謀帶來的守軍詳情,很多次詢問內容完全相同,讓悉怛謀不禁有了自己成了階下囚的錯覺,究竟是人生的大起大落,還是平步青雲,悉怛謀一時自己也搞不清。
其實,悉怛謀的待遇唐人有個簡潔的說法——軟禁。
正坐在後院發怔間,門口忽地有了動靜,又來了?
不過來人卻是悉怛謀萬萬沒想到的。
“我道副使這幾日裏在忙什麽,原是在這園子裏倚欄聽風,安享清閑,方才可是讓我一通好找。”
悉怛謀扭頭望去,張翊均腳踩步履,長身玉立,站在後院門口,正朝悉怛謀欠身行禮。
“張翊均?”悉怛謀一臉震驚,脫口而出,卻又生怕被府門口的衛兵聽見,壓低了些聲音,嘴角扯出微笑,笑容裏卻多多少少有些勉強,“門口那麽多衛兵,你怎麽進來的?”
“做了將近一年維州暗樁,爬個院宅的牆頭還是能做到的。” 張翊均瞳仁靈動,掃視了下院內,撣了撣衣袖和手掌上的灰,“不過若不是我從歸德軍那裏套話,我還真想不到副使竟然身在成都府的正中心。”
悉怛謀嘴唇抿成一條線,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許是冷笑。畢竟他可不知道成都府的中心是哪裏,於他而言,整整三日,這間宅院便是他的全部天地。
“副使在成都過的還算舒心?”
“先生特意來消遣我麽?”
張翊均上下打量了一番悉怛謀,身穿大唐緋色官袍的裝扮,配上他的獨眼以及滿下巴的絡腮胡,使得悉怛謀的相貌也不再像以前凶狠嗜血,猶如挑斷翅筋的金雕,與在維州時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先生看看這宅院,在吐蕃可找不到如此精心裝潢的院落啊。”悉怛謀打破尷尬的沉默,隻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索性緩緩起身,靠在柳樹幹上,雙手頗不習慣地插進袖籠,言語倦怠,不無諷刺地說“這宅子據說是你們南康郡王韋皋的一處別業,既有假山,又有柳樹,每日還有專人伺候飲食,某一直以為,你們唐人生活和在維州差不了太多,不過沒想到,原來你們唐人做官的生活可以這樣舒心。”
“副使何必一再強調‘我們’?”張翊均收起了僵在臉上的笑容,微微昂首,“副使既已降唐,便是唐人。”
“是嗎?”悉怛謀神色黯淡,悵然道“入城那日,成都府百姓,見某猶如瘟神,若非李德裕親自迎候,某還真以為我們是戰場俘兵……”
“不過話說回來,”悉怛謀沉吟片刻,又接著說道“入城那日,圍觀百姓把街道圍得水泄不通,不知先生好不好奇?某在成都府的百姓眼中看到的,與某在吐蕃奴從眼中看到的,有何不同?”
張翊均微眯著雙眼,深深地看著他,不發一言。
“你們唐國的百姓,”悉怛謀挑眉,微笑著一字一頓,“更怕死……”
“副使何意?”
悉怛謀冷冷地哼了一聲,神色倒是雲淡風輕,輕飄飄地道“先生自幼生在鍾鼎世家,見過這天下渾濁還太少……吐蕃奴從,歸主人所有,為主人私產,生老病死,均為主人一人承擔,榮則具榮,損則俱損……而你們唐人百姓,雖為自由之身,然所得為官所斂,所失由己承擔。這也是為何,你們唐人百姓更怕死的緣由……”
張翊均聽了這話,竟沉吟不語,良久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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