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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八章 圖謀不軌

  太和五年,九月庚申,巳初。


  成都府,節度支使府衙。


  車轔轔,馬蕭蕭。蜀中的人怎麽也沒想到,晚秋時節,自辰正時分,成都府竟迫不及待地下起了雪。到現在已經半個時辰,這雪像扯絮撕棉般地下個不停,然而由於氣候還未徹底轉冷,鵝毛大小的雪花落到地上不過須臾便化成了雪水。


  快速處理完了一上午的公務,李植立在府邸中殿的屋簷下,負手而立,呼著白氣,怔怔地看著自己府衙綠竹漸漸銀裝素裹的樣子,神色陰鬱。


  “阿郎,”李阿思悄悄地走到李植跟前,低聲說道“午食給您備好了,就在後房正廳。您也沒吃朝食,不若先填填肚子?”


  李植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見李植似乎心有所慮,而每當這時,以李阿思對自己家主人的了解,是沒有心思吃飯的。李阿思便不再提午食的事,遞上一封請柬到李植麵前。


  “方才牙城派人來通知阿郎,今晚申正,李德裕要在延寧樓置辦酒宴,慶祝維州歸降。給成都府大小官吏都派發了請柬,您看,要不要去?成都府不少人……都等著您的意見呢。”


  “去吧,為何不去,”李植冷笑一聲,看著雪花飄飄,“李文饒節帥的位子也坐不久了,我與之同僚一場,也算是去為他送行。”


  “看阿郎的樣子,似是對‘鶥城’先前的請求……已有對策了?”


  聽了李阿思這話,李植一甩袖子,歎了口氣,坐回到中殿裏的交椅上,吩咐殿中的下人去泡碗茶湯,即便是再不會察言觀色之人,也能看出李植此刻的心中煩悶,溢於言表。


  “這個‘鶥城’,若不是看在他背後是那位王爺,我怎麽會如此聽命於他?再說,殺人便罷了,他也不看看殺的是誰?稍有不慎,行事不密,就是要萬劫不複。王爺交給他‘鶥城’辦此事,怎麽反而不親自出手,非得拖我下水?”


  李植這一番抱怨過後,隻覺心中反倒積聚了更多的怒氣,正巧見府中奴婢端來了新泡的茶湯。李植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不及奴婢從旁提醒,李植已經被滾燙的茶湯燙了上唇。


  李植果真是愛茶之人,正要發作,卻生怕將茶湯灑了,將怒火勉強地壓了下去,先把茶盞放回桌上,而後才一邊拭著嘴唇,一邊怒罵道“滾!沒用的東西!說了多少次用山泉泡茶不能煮開!趕緊給我滾!”


  那個奴婢麵如死灰,連連向李植叩頭道歉,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李阿思見狀,也連忙趨向前,“阿郎,是阿思調教得不好,這事確實怪阿思沒有吩咐教導到位,還請阿郎恕罪。”


  李植怔了怔,看了眼李阿思。李阿思年紀大了,李植見他微有佝僂的後背,竟有了些不忍,示意讓他坐下了。胸中怒氣不覺已消散了一半,便擺擺手道“這也不關你的事,是奴婢蠢笨,與你無關。”


  “阿思從阿郎黃口之年便侍奉阿郎至今,大人當初既然將阿郎托付於阿思,照顧如有不周,確實是阿思的過錯。”


  “都跟你說了,與你無關。”李植瞥了眼李阿思,有些不耐煩。


  李阿思神色一頓,須臾又轉回方才的話題,歎了口氣。


  “此番‘鶥城’不便出手,想必有他的緣由。不過……帥府除了‘鶥城’,阿思記得,還有一人似可以替阿郎出手。不知阿郎是否還記得?”


  李植微勾唇角,眼眸中劃過一絲玩味,“對啊……你不說我還真的忘了,此人確實可以完美地避人耳目,想必等敕使來了,帥府也查不出什麽……”


  “正巧我和子直是同門師兄弟,當年一起在老師門下治學的時候,我便常常模仿其筆跡,想不到這番倒派上用場了。”李植眸中發亮,越來越覺得李阿思這個提議極為可行,便拍了拍李阿思的肩頭,“你可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李阿思隻是笑著拱手,搖搖頭,沒有說什麽。


  “快,事不宜遲,把紙和筆給我拿來。”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


  節度使府邸,巳初三刻。


  李德裕難得有了閑下來的工夫,便在李淮深的陪同下,順著閣道,逛到了帥府藏書閣。這間藏書閣遠比李德裕本人年紀大,據說是首任劍南節度使李濬於開元年間修建的,李濬嗜愛藏書,這裏最初本來就是一間節度使的私人書苑。


  後來安史禍起蕭牆,劍南節度使楊國忠於馬嵬驛兵變伏誅,玄宗皇帝南獵入蜀,崔圓為節度副使,成都府依製升為南京,還曾派高力士送來一批宮廷書籍。自此這間書苑便徹底變成了劍南道官方的藏書院,後來更名為藏書閣至今。內中藏書萬卷,上到占星天文,下至水文地理,均有涉及。


  李德裕素愛讀書,他在長安的家宅中便有一間房,專門用來藏書,卻也遠比不上這藏書閣裏的書籍之豐富。因為這閣中書籍很多都是孤本,足見其彌足珍貴之處。


  然而李德裕今日來到藏書閣時,卻冥冥之中覺出了一絲異樣。


  “華源……”


  “怎麽了李公?”


  “你細看,是不是有些書籍擺放,與前日不同?”


  李淮深環顧四周,他雖然沒有藏書閣的鑰匙,但是他幾乎每日都會陪節度使來藏書閣一趟,其中的書籍擺放他也有所了然。


  李德裕所言不虛。


  不過這本來也是小事,畢竟節度使交予殿中掌書記令狐緘有一任務,便是抄錄藏書閣中孤本殘卷古籍,而後對原本進行封存與保護。因此有此藏書閣鑰匙的除了李德裕還有令狐緘。其中書籍擺放位置有所變化,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李德裕隨意地從書櫃中挑出了幾本看了看,心中的不適感卻隻增不減。


  “不對,”李德裕連連搖頭,“書籍擺放的位置變了。”


  “李公的意思,華源怎麽……聽不太明白?”


  “你仔細看看。”李德裕從同一間書櫃抽出兩本相鄰的書,遞給李淮深看,一本是幹寶所著的《搜神記》,而另一本卻是酈道元的《水經注》。


  “玄怪小說和水文地理。”李淮深說道。


  “正是,雖然兩本書所處時代相同,但是所屬卻天差地別。”李德裕將兩本書放了回去,斷定道“有人在藏書閣裏找過東西。”


  然而找的是什麽,李德裕一時難以斷定。


  李德裕心存疑竇,將書櫃小心翼翼地合上,從藏書閣邁出,仔細地將大門上了鎖。


  “李公,”李淮深特意壓低了聲音,“……會不會是令狐緘?”


  “令狐緘負責抄錄古籍已久,對古籍極為愛惜,不可能是他。”


  “華源知道,但是李公細想,”李淮深眉宇間閃過一抹詭譎,“令狐緘的伯父是誰?那人同牛思黯的關係……可不一般啊。”


  李德裕若有所思,默默地搖頭,“令狐緘跟了我這麽久,一直以來忠心耿耿,絕無可能行此事……”


  “令狐緘忠不忠心自有論斷……”李淮深壓低聲音道“然而他家族文脈若此,若真有西川牛黨以其家族相要挾,迫其交出藏書閣鑰匙,以此篡改文案,圖謀不軌,可就糟了啊……”


  李德裕深深地看了眼李淮深。


  一時間,張翊均曾經跟李德裕說過的那句話,那句他一直在逃避,不願相信的話,此刻開始在李德裕的腦海中不住地回響,且愈加清晰。


  “帥府之中有暗樁……”


  與此同時,前殿。


  節度判官劉瞻,掌書記令狐緘等人像往日一樣,繼續在前殿辦著公務。


  “真是奇哉怪也!”令狐緘忽地嚷道。


  “怎麽了?”


  “前幾日緘的藏書閣鑰匙沒了,怎麽找都找不到……”令狐緘手中捏著一柄銅製長柄鑰匙,“結果方才竟在案幾下麵找到了,你們說奇不奇怪?”


  “噢……”


  “找到不就好了。”


  殿中同僚們正全神貫注地處理今日須審批的公文,無暇他顧,因此對此事倒是容色淡淡。令狐緘則訕訕地瞪了瞪眼睛,仍困惑地搖了搖頭,收起鑰匙,卻也在案幾前坐定,開始繼續抄錄未抄完的古籍。


  誰知令狐緘還未坐熱,下一彈指,行軍司馬李淮深便從閣道中邁了進來,引得殿中帥府僚佐紛紛起身行禮。然而李淮深顯然不隻是隨便轉轉,同令狐緘四目相對後,竟直直地朝他這邊亦步亦趨而來,驚得令狐緘連忙放下狼毫,起身時還險些把案上的硯台碰翻。


  不及令狐緘說什麽,李淮深已經在左側叉手,語氣十分嚴肅。


  “殿中掌書記令狐緘,節帥有令。”


  令狐緘忙繞到案旁一側,拱手道“喏!”


  “令狐緘辦事不力,即時褫奪藏書閣鑰匙,現時抄錄書籍,一並交予節度判官劉瞻暫理。”


  殿中嘩然,所有人一頭霧水。


  令狐緘隻覺心中一沉,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也極為震驚,然而無論他如何捫心自問,卻絲毫想不出到底是因為何事。而豈止是令狐緘本人,就連其他僚佐們,都對此決定感到莫名其妙,令狐緘兢兢業業,數次在公開場合得到了李德裕的讚賞,此番到底為何?

  見令狐緘愣在原地半晌沒有反應,李淮深便不屑一顧地催促起來,語聲極為輕佻,“掌書記,把鑰匙交出來吧。”


  “可否讓卑職親見節帥一麵,詳問緣由?”令狐緘抬起頭,朝李淮深叉手。


  “哦,不必,”李淮深故做出一副才想起來的樣子,似真似假地補充道“李節度還說,你想必也抄錄古籍抄累了,許你今日下午暫歇半日。明日申正時分的酒宴,仍有你的位子,不必擔憂。”


  令狐緘叉著的雙手懸在半空中足有半晌,嘴巴微張,看著李淮深,一臉的不可思議,而後便是一陣難以掩飾的心灰意冷湧上心頭。


  崇明坊,令狐緘家宅,午正。


  令狐緘在成都府的家宅位於較為偏遠的崇明坊,家中陳設比較簡陋。平日裏他如果要去往牙城,常常需要卯初時分起床,才能趕在辰初時分提前抵達。節度使也心疼他每日起早貪黑,雖然許他可以比其他人晚來,但是令狐緘卻從未“從命”過。


  而今日,令狐緘卻垂頭喪氣地提著背囊,早早回到家中。


  不過十來歲的家僮正在偷偷地鬥蛐蛐,沒想到令狐緘今日回家這樣早,有些驚慌地把蛐蛐筒藏起來,連忙三步並兩步地出來相迎,然而不管他怎樣詢問,令狐緘硬是不肯說今日早回家的緣由,便隻得作罷。


  “哦對了,二郎今日寄來了信。”家僮提醒道。


  “綯兄來信了?”令狐緘驚訝道。


  “嗯,”家僮點了點頭,一指裏屋,“信給阿郎放在裏屋桌上了。”


  不疑有他,令狐緘連忙把背囊交給家僮,奔向裏屋。桌上果然有一漆封信箋,而且看落款和字跡,確實是堂兄令狐綯寄來的。


  自從令狐緘入李德裕幕府以後,同家裏的往來便斷了,因此今日收到了家中堂兄的來信,實話說,令狐緘還是有些喜出望外的。


  令狐緘甫一打開信箋,內中便彈出一腸衣小囊,掉落在地上。令狐緘一臉狐疑地撿起來,一時不知裏麵裝的是什麽,便將其小心地放下,默念起了信,卻猛然大驚失色。


  “……若五郎無意同家族決裂,綯兄此請,還望五郎照辦……”


  “……隨信寄去一腸囊,內有雲山鴆毒,數滴即可白眼朝天,身發寒顫,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狀,目中赤紅,口中嘔血,至眼閉即死。”


  “……可於宴席,置於劍南西川節度使李德裕茶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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