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九章 一事相求
太和五年,九月庚申,午正。
維州,維川郡,薛城城郭。
維州光複第四日,唐軍治下,原本有些混亂的城內秩序漸趨恢複。物資調度據說由李德裕親掌,自然一絲不苟,由相鄰州城用馱馬運來的糧草輜重,自光複次日便源源不斷。城中從今歲夏季餓死大批遣散守軍以後便陷入斷糧危機,若是唐軍再晚來一月,恐怕難免人食人的慘劇,這下人心方稍安,百姓終於遠離了餓死的風險。
維州州城的東麵,是險阻崎嶇的蜀道,北西南三麵則隔江便是草木稀疏的岷山苔原。
這日,自從來到維州後便覺呼吸不暢,整日昏昏沉沉的行維州刺史虞藏儉,竟難得地同楊綜一起站到薛城西側城牆之上。若要說原因,西側數百步外,一夜之間紮好的營寨,升入雲霄的炊煙,以及隨風半卷的素白色軍旗便能說明一切。
天氣轉冷,虞藏儉身披毛氈,單手扶額,立在楊綜一側,眯眼望去,身旁武威軍戍卒手持槊矛,在城頭來來往往。
“吐蕃人動作夠快啊。”
遠處,仍有幾隊吐蕃輕騎,手持木叉,向營寨迅速集結,揚起陣陣煙塵。虞藏儉從未上過戰場,麵對這局勢,經驗可以說是零。
“楊都尉,您看這吐蕃大概來了多少人?”
“呃……”楊綜目力極好,憑借他在河曲同吐蕃、回紇劫掠部隊交戰的經驗,片刻後便給出了回答“回虞刺史,怕是得有千五百人……”
“嘖嘖。”
依照以往大唐同吐蕃交鋒的記錄來看,吐蕃部隊集結往往比唐軍要慢上數日,而今卻這麽快有了反應,隻用三日時間便在小小的維州州城外集結好了附近州郡兵卒上千人,足見吐蕃對維州叛降大唐一事的重視程度。
虞藏儉暗暗揣測,論可莽被殺後,悉怛謀在城中遍誅忠於吐蕃的奴兵,盡率守軍奔成都而去。然而出發倉促,恐怕難免有幾個漏網之魚,在城中空虛的空當,逃出維州,向吐蕃南道附近州郡報信。
維州戰略位置於大唐、於吐蕃都極為重要,進可攻,退可守。想必吐蕃人也絕不能容忍在其東南方向抵著一把銳利的匕首,時刻有可能紮入心腹。
“虞刺史,”楊綜嚴肅地朝維州刺史叉了個手,“依您看,要不要趁吐蕃立足未穩,出擊敵軍,先下手為強,或派小股部隊襲擾營寨?”
虞藏儉帶著略有不可思議的神情,深深地看了眼楊綜,直盯得楊綜微微側開臉去。
“楊都尉問虞某軍事?咱倆相識這麽些時日,楊都尉難道不知道,虞某在用兵上幾斤幾兩?”
“呃……不過,”這話說得楊綜一陣尷尬,便索性轉了話題,想恭維幾句,“說到同刺史在維州這些時日,襄宜屬實覺得刺史才能不俗,唐軍入維州才幾日,一切便都井井有條。然而彼時在西川,卻不怎麽聽聞虞刺史名號,倒是李淮深、韋榮他們主事時候多些……”
虞藏儉笑了起來,他想不到向來辭力不佳的楊綜竟然也會誇人。
“我問你,何為為官之道?”
見楊綜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弄得發懵,虞藏儉便自問自答了起來“為官最重要的是不可鋒芒畢露。如今的官場,誰先出頭,誰必死無疑,自己想出來的法子點子,得將功勞主動讓給上官。楊都尉真以為,李淮深他們能如此受節度使倚重,全靠的是自己的才能?”
虞藏儉說完,頓了頓,接著望向吐蕃營寨。
“不過話說到這兒,李節度臨行前,對虞某說了句話,彼時還一頭霧水,現在虞某才想明白。”
“李節度……所說為何?”
“節度使讓虞某盡心守城,靜候消息。”
“什麽消息?”楊綜疑惑不解。
“這才是關鍵,什麽消息才是‘消息’?什麽消息不是‘消息’?”虞藏儉樂了,“守城都好理解,堅守不出便是。”
“呃……吐蕃人戰力不及唐軍,若是虞刺史有意……襄宜今夜可自領武威軍五百精卒,襲其營寨,一舉潰敵。”
楊綜這話說完,已經有了躍躍欲試的架勢。
“不妥,”虞藏儉搖了搖頭,“維州城防楊都尉也看到了,僅有東西兩門,東城門吐蕃人過不來,西麵沒有上萬人根本打不進來,堅如磐石可不是說說而已……不過依虞某看,若是打跑了這批吐蕃人,定還有下一批,楊都尉真以為吐蕃就打算派這麽點人來取維州?”
楊綜一時語塞,虞藏儉神色坦然。
“虞某入仕這麽些年,指揮打仗不行,看風向還是自有一套,”虞藏儉說完,沉默良久,從口中長出一口氣,竟呼出一口白氣,他順勢拉了拉身上的毛氈,把自己裹得更嚴實些,“李節度說的消息,想必吐蕃那邊也在等,消息未到,都不會有所行動;隻有消息到了,方能決定,究竟是打還是不打。”
“呃……刺史的意思是?”
“這消息……便是長安大明宮的決策。”虞藏儉說得字斟句酌,“楊都尉細想,李節度與朝中牛黨水火不容之勢,天下誰人不知?如今維州歸降,不管如何促成的,怎麽看都是李節度大功一件。楊都尉以為,牛黨會不為所動?依虞某看,這維州能不能保住,虞某這刺史位子能不能做下去,並不在於吐蕃人,而是得看牛黨究竟願不願讓李公辦成這件事。”
楊綜呼吸一滯,不禁回想起來有他簽字畫押的李植的供狀,怔怔地看著虞藏儉,胸中驚慌得砰砰直跳,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呃……牛黨真……真的會把維州……還給吐蕃人?”
“楊都尉緊張什麽?”虞藏儉瞅了楊綜一眼,“就算維州還給蠻子,損失的是虞某,剛到手的這身緋袍又要飛了,楊都尉該是何職還是何職。”
楊綜強擠出個微笑,連連說道“沒有沒有……”
虞藏儉眼神在楊綜臉上停留了片刻,默默把手收進袖籠。
“虞某先回府了,吐蕃那邊有什麽動向,還請楊都尉隨時來報。”
“喏!”楊綜朝虞藏儉的背影低頭叉手,心中卻久久不能平靜。
在李植的威逼利誘下,也為了給父親和叔父正名,楊綜在供狀上簽字畫押的那一刻起,在他看來,便是背叛了於己有提攜知遇之恩的李德裕。
然而楊綜良心不安,前後兩次去找節度使,想道出實情,將功贖罪。第一次卻被李淮深擋於門外;第二次,在看到李德裕之時,卻又不敢將實情對節度使和盤托出,隻想一廂情願地自請降職,派往前線,以此使自己良心稍安。
楊綜深深地呼吸,遠眺目盡處的崇山峻嶺。
岷山苔原微冷,一如楊綜無力的內心。他沉思良久,若是這州城最後真就拱手送人,他是否枉為唐兵,枉為唐臣?
“李公……”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
節度使府門外,酉正。
宵禁將至,帥府漸空。成都府早上剛下完雪,到了黃昏,天空又烏雲聚集,不一會兒竟又下起了傾盆大雨。
張翊均自從昨日偷偷拜會過悉怛謀後,便今日一整天將自己埋在幕僚屋宅中,不是閉目靜思,就是在宣紙上畫著密密麻麻的關係圖,畫了又揉,揉了又畫。不知不覺,竟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李德裕了解張翊均這般不規律的作息,因此也不多過問,便隻按時給張翊均宅中送飯。
這到酉正,張翊均才想起來吃哺食。一日三餐都原封不動地擺在宅中正門處,早已放涼,卻由於是三餐,顯得頗為豐盛。
張翊均正狼吞虎咽地吃著一碗放涼了的湯餅,卻忽然聽得有人輕叩門扉。
循聲望去,竟不是從正門傳來,而是一偏門。
張翊均正欲高聲相問是誰叩門,卻猛然止住。
張翊均不禁心生疑竇,他這間屋宅的偏門不知是由於設計的疏漏,還是陳年老舊的緣故,隻能打開一扇門扉,因此平日裏基本上都是關著的,不會有什麽人來敲此門。再加上張翊均身無官品,更無公務須處理,因此平時除了李德裕和府中下人外,都不會有人在酉初時分後來相擾。
到底會是誰呢?
叩門聲伴著雨打門扇的聲音,又從偏門傳來,連響三聲,敲門者似乎心有所慮,聲音要比方才輕得多。
雖有疑惑,張翊均還是中斷了思考,徐徐起身,為以防萬一,抄起寢室裏的一柄長刃匕首,藏在身後。走到偏門跟前,默默地做了個深呼吸,抬起門閂,將那黑漆木門的左扇頁向內開了個小縫。
來人渾身濕透,頭戴一頂帷帽,透過青絲薄絹,能勉強看得清楚那人的容顏。雖一臉稚氣,一雙明眸卻好似燃著一團烈焰。
“掌書記令狐緘?”張翊均不禁脫口而出。
令狐緘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四下瞅了瞅。張翊均將門扉開大一點,讓令狐緘閃身而入。
“多有叨擾,還請見諒!”
張翊均有些疑惑令狐緘這身打扮前來的緣故,卻不及他開口,令狐緘已搶先回答了他。
“事出突然,為避人耳目,隻得以此身裝扮來見,”令狐緘將薄絹掀起,搭在帽簷上,而後從懷中掏出一疊信紙樣的文書,遞至張翊均麵前。
“這是……”張翊均睨了令狐緘一眼,麵露狐疑。
令狐緘摘下帷帽,拱手一禮,輕輕地道“緘此來,是有一事相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