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三十八章 敕使將至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正。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節度使府衙。
“報!”
突然高亢的一聲府中通傳的通報聲,驚得張翊均和李德裕二人立時回身。從閣道一側急急地竄進來一帥府通傳,手持三羽木筒,單膝跪在涼亭下,將木筒高舉過頭頂,匯報道“東川梓州急報!”
單羽木筒傳達的往往都是事關地方民生賦稅之事,雙羽則可能事關地方軍務,而三羽所象征的,隻可能同朝廷相關。考慮到木筒傳自劍南東川梓州,想是遞出已是昨日申時左右的事了。
李德裕急忙出閣道下,接過木筒,拆開匆匆掃了一遍內中呈報。
“李公……呈報說的什麽?”
“‘詔命已過漢州,想是壬戌午前,便將抵成都……’”李德裕平靜地呼吸,看了眼張翊均的眉眼,輕輕地道“敕使將至!”
辰正。
維州,兵營。
維州兵營設在內郭城牆牆根處,緊鄰乙坊,同馬廄距離極近,兵營裏彌漫著濃重的馬臭味,不少武卒都抱怨過這樣遭天殺的設計。維州地勢險要,不便於騎兵展開,唐軍入城自然也沒有帶來很多戰馬,大多是運輸物資的馱馬。
楊綜雖然身為果毅都尉,理論上可以不住兵營,住在城內由荒廢的民宅改造的將宅,但是為了與兵同寢,也不例外地需要每夜忍受馬臭味的熏陶。今日,一大早楊綜便像往日一樣被熏起來,起床,梳洗,穿戴甲衣齊整後,嘴裏囫圇塞了塊胡餅,便邁出兵營,帶著兩個武威軍卒往刺史府的方向巡邏而去。
唐軍於近幾日對城內戶籍做了全麵排查,由於吐蕃在占領的西南唐土實行壓迫統治,維州三縣民生極為凋敝。有不少年輕力壯的百姓冒著被縛殺的風險逃到唐境,因此維州的數千百姓大多是老弱婦孺。行維州刺史虞藏儉雖然看起來不太靠譜,但是由於曾擔任過華陰縣尉,還算經驗豐富,維州城內饑荒被平息後,秩序漸趨恢複的同時,商業也開始緩慢複蘇,同州境內雜居僚人的關係也修複得不錯。
城外吐蕃人安營紮寨,虎視眈眈,卻遲遲不見動靜,城防又荒廢久矣,多段城牆早已破敗。州府急缺人手,虞藏儉在招募了當地不少百姓用作當差的同時,唐軍也不可避免地開始承擔起重建內城,修複城防的工作。而楊綜身為長官,自然要起到帶頭作用,這也是為什麽他一大早便要前去刺史府分配任務的緣由。
楊綜帶兵巡視到州府平日裏最為熱鬧的街巷上時,發現坊間百姓也都已開始了這一日的作息。這條街道橫貫維州東西,沿著這條街一直走,便可出坊,進入彼時唐軍入城時候走的南北向主幹道,對麵便是坐落在一廢棄道觀旁的刺史府所在的裏坊。
青瓦白牆之間,隨處可見突兀橫出的飛簷。車馬粼粼,商鋪亦紛紛開張,店主將門前的旗幟高高豎起,清晨的朝陽普灑其上,竟映照得有些絢爛。街道兩旁有當鋪,有餐館,有小茶樓,甚至在吐蕃治下嚴禁的酒肆,也如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地冒了出來,怕都是私釀的。
楊綜知道這一日恐怕不過是前一日的重複,便頓覺索然無味。倒是在這街巷間徜徉的同時,能讓他渾身感覺到一絲興味盎然。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行進的步伐,想在這街巷裏多呆一會兒。
“軍爺,剛出鍋的青波麵,來嚐嚐不?”
一個年歲不過十四五的少年,因為天冷臉部有些潮紅,正有些怯生生地問楊綜一行,神色上卻又滿是質樸。
楊綜回頭瞅了眼跟在身後的兩個軍卒,看得出他們兩個都沒正經吃朝食,便笑著對少年說道“一人一碗,楊某請客!”
這家做的青波麵沒什麽油星,維州資源貧乏,城內物資調度全靠唐境附近州府,因此肉自然是全沒有的,但是楊綜和兩個兵卒卻也吃得挺香。
維州雖是座小城,比楊綜曾守衛過的魯州城還要小,自然更遠遠比不上繁花似錦的成都府。然而他身在此城,不知怎的,數日以來卻對此地感情愈加深厚。
從入城時百姓的夾道迎呼起,他能切實地感覺到,不單單是他,還有許許多多的唐軍武卒,都在被城內百姓需要著。此地沒有成都府的勾心鬥角,也似乎遠離了朝中的黨同伐異,甚至眼下,也沒有戰事的陰霾籠罩四野。
這又能持續多久呢?
楊綜心中感慨,卻又回想起自己簽字畫押的那份供狀。他看著行人往來的街巷,樸實無華的維州百姓,竟有一股悲涼、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楊綜吃過了青波麵,抹了抹嘴,留下了兩倍的銅錢,帶著兩個士卒,徑直朝刺史府趕去。
巳正。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大安門。
這一日早晨的成都府陰雲蓄積,細雨霖霖。從辰時開始,這如酥小雨就斷斷續續地斜織著,既不變成瓢潑大雨,也不見有要停歇的意思,就是像現在這樣靜靜地交錯,給整座成都府增添了一層朦朧的薄紗。
城中往來行人撐著飄動的傘花,各坊內來往的人流少了許多,倒是碧雞坊內的清倌花樓和靜雅茶肆較往日熱鬧了不少,在這細雨綿綿的晚秋之日,嗅著沁人心脾的茶香,聽著教坊唱著白居易、劉禹錫的新作,真是十足的享受。
在細雨中,大安門的城門被徐徐開啟。
一隊具甲騎兵前,二十名身披紮甲步卒衛士邁著齊整的步伐從成都府大安門大街上通行而過。隊伍的正中央則被簇擁著一輛轅馬駟車,車駕製式華美,朱班輪,八鑾在衡,以革飾諸末,左建旃,右載闟戟,車駕上有朱質華蓋,七旒朱旗旃。隊伍的前後左右,均有數名旗手手執旌旗,以示儀仗。
除卻上書“神策”的四麵旌旗外,其餘的赤黃色旌旗均宣示著這隊車駕來成都府的目的——宣諭聖旨。
車駕就這樣在細雨和人群的注視中轉入宣和門大街,直趨建德坊,守坊牙兵早有獲知今日敕使將至的消息,見車駕儀仗,便立馬開啟坊門,而後握著槊矛跪立於地,放車駕直入牙城,駛至有牙兵守備的節度使府衙大門前。
那身著緋袍的宦官迅速下馬,說是緋袍,其實由於淋雨,看上去已是暗紅色了。他將駟車的帷帳輕輕撩開,卻見端坐駟車內的人毫無反應,像是睡著了,便小心翼翼地低聲提醒道。
“仇公公?仇公公?到帥府了。”
車內人終於像是被叫醒,打了個哈欠,便在緋袍宦官的攙扶下,手持一絹黃帛卷,從車內邁了出來,甫一下車,那緋袍宦官便連忙撐開一把紙傘為其遮風擋雨,生怕任何一滴雨水沾染了這位被稱為仇公公的嶄新紫袍。
這位仇公公名叫仇士良,年近知天命之年,生得一張長臉,麵頰上的臉皮好似有千道褶皺,無力地耷拉著,衣著卻像同此人臉皮形成鮮明對比般一塵不染,平整順滑。此人頭頂衝天烏紗冠,腰懸金魚袋,官居右神策領軍將軍,位高權重。朝廷選擇此人來宣諭聖旨,足可見這份聖旨的重量。
仇士良在隨從及緋袍宦官的簇擁下,緩步走到帥府正門前,左右掃視了一眼四名腰佩橫刀的守府牙兵,將那絹黃帛卷莊重地雙手高舉至額前,扯著尖厲的嗓音,極為吝嗇地朗聲道
“傳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