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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三十九章 得而複失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巳正二刻。


  成都府,節度使府衙。


  仇士良話音剛落,不由分說,像是排演好的一樣,兩名牙兵聞聲即刻跪立於府門兩側,做好恭迎敕使的姿勢;另外兩名牙兵即刻入內領路,卻又靜候仇士良邁入府門門檻後,放緩步速,讓兩人始終稍較仇士良靠後半個身位。


  仇士良高舉聖旨,很快便趨至前殿。殿內,節度使李德裕叉手恭立於前,身後站著有品級的成都府節度僚佐十數人,監軍使王踐言及其佐官亦盡皆在場,恭候多時。而張翊均由於沒有品佚,並不在殿內。


  早在十年前李德裕還在長安任兵部侍郎之時,仇士良便已名聲在外。


  此人順宗皇帝時淨身入宮,侍奉彼時仍為太子的憲宗皇帝。後來當今天子登基即位,仇士良陰有協助,有翊戴之功,由此依靠玩弄權術,步步高升。竟由外藩監軍使,隻數年時間,如今已是當朝正三品右領軍衛將軍、知內侍省事。倘若對北司權勢有所排位,此人當進前三。


  仇士良微微躬身朝節度使回禮,卻見監軍使王踐言竟對自己沒有任何表示,心裏暗暗有些發恨。


  “我們方才還在同王監軍聊到敕使,猜此番究竟是誰來傳旨,”許是察覺到了兩人微妙的關係,李德裕用餘光瞥向王踐言,又將視線凝在仇士良身上,笑容滿麵地道:“誰曾想,竟是仇公公親來傳旨,若是早知如此,我必然親率僚佐,直趨坊門相迎……”


  “嗐,天恩浩蕩,都是為聖人盡忠,誰來不都一樣嘛。”


  仇士良如何不知李德裕這是在調和氛圍,這略帶戲謔語調的話說完後,整間大殿中嚴肅的氣氛頓時少了幾分,站在節度使身後的李淮深、韋榮、劉瞻和一眾節度僚佐都是首次見宣諭聖旨這樣大的排場,也紛紛如釋重負般地笑了起來。顯然,在場諸官對這即將宣諭的聖旨滿是期待,


  末了,仇士良問李德裕道:“李節度,咱們開始?”


  “喏!”


  仇士良直趨入內,在節帥案前麵朝殿門站定。高亢地揚聲道:“宣——旨!”


  聞言,在場諸官皆按官階品佚向殿門退去,垂手跪立於節度使身後。李德裕則北麵拱手而立,又用一息工夫,鄭重地正了正襆頭和後麵的巾角,也拱手跪立於前,靜待仇士良宣諭聖旨。


  如果說王踐言的在場確實讓仇士良心有不快,不過入殿後節度使李德裕可謂做足了迎接敕使的禮數。不愧是元和宰相李吉甫之子,仇士良心道。心中竟默默地對李德裕多了一分欣賞。


  “太和五年,九月庚申,製曰:檢校兵部尚書、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使、管內觀察處置使、西山八國雲南招撫使李德裕,前日奏報,維州悉氏,心向王化,舉眾歸降,國之幸也,實應嘉獎……”


  聽旨的眾人聽到這裏,心中的欣喜紛紛溢於言表。


  “……然朕遍觀古之賢主故事,昔齊桓公不背曹沫之盟,晉文公不貪伐原之利,魏文侯不棄虞人之期。加之我朝穆宗皇帝恭謹睿聖,遠矚高瞻。長慶之年,邏些會盟,比來修好,約罷戍兵。朕實難毀約……”


  仇士良念到這裏,李德裕心中一詫,眉頭漸鎖,其餘帥府僚佐則滿麵疑惑地互遞眼神。


  “……且吐蕃疆土,四麵萬裏,失一維州,難損其勢。況中國禦戎,守信為上,應敵次之。今一朝失信,戎醜得以為詞,所得難補所失,所利難抵所亡。可詔西川不內維州降卒,執送悉氏,並維州城,還彼吐蕃,以守中國守信之義。欽此!”


  仇士良語畢後,整間大殿鴉雀無聲。


  李德裕隻覺腦中一片懵亂,竟聽完“欽此”之後,渾身僵在原地,向前拱手的手腕不住地顫抖。


  “李節度,接旨吧……”


  仇士良對折起絹黃帛卷,雙手將聖旨遞於李德裕額前。


  眾人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滿座嘩然,就連監軍使王踐言也一臉震驚。這樣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德裕跪在地上,抬頭仰望著仇士良,言辭無比懇切地道:“縛送悉怛謀,以快虜心,將絕後來降者;且蕃虜殘暴,歸還城池,維州百姓難免,萬望聖人三思啊!!”


  見李德裕和其餘僚佐大驚失色的模樣,仇士良內心暗笑,表情上倒是保持著一臉肅然,俄頃又輕飄飄地道了句:“李節度,仇某也不過是傳旨之人,還望李公……莫要為難仇某啊。”


  其實李德裕比誰都清楚,不管怎樣,哪怕李德裕和整個西川的人都不情願,聖旨畢竟是聖旨,必須照辦,不然難免要被朝中某些人扣上叛藩的罪名。


  然而整間大殿此刻完全籠罩在一股悲戚惋惜的情緒中,殿內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也不知是誰長歎了一聲,竟像是燃起了導火索,一時間眾人的哀歎聲,咒罵聲此起彼伏。判官劉瞻起身道:“去歲蕃虜仍圍魯州,是戎虜棄盟毀約在先,怎麽能是我等背信?”


  “放肆!”


  仇士良沒想到竟有人膽敢質疑他身為敕使的權威,朝劉瞻狠狠地瞪了一眼。然而這已然壓不住殿內蓄積的怒火,尤其是曾參與謀劃維州歸降僚佐們的情緒,隨時都可能爆發。


  群僚中有人高呼:“維州主動歸降,何來背信棄義一說?”


  行軍司馬李淮深雖跪立於坐席之上,抿緊雙唇一言不發,雙手卻也攥緊了拳頭。


  有年輕氣盛的兵曹軍將甚至站起身來大聲嚷道:“此亂命也,西川不受!”


  “住口!”李德裕的厲聲喝止,卻反而給眾人的已被點燃的情緒又加了一把火。


  為了收複失地,僚佐們擔驚受怕了整整一年,為的就是生怕朝中以及西川牛黨從中掣肘,讓謀劃落空。


  所有人都傾注了心血,所有人為此夙興夜寐。終於達成了維州歸降,將兵入據,收複了丟失六十載的州城,為大唐開辟了全新的戰場,由此收拾舊山河近在眼前。


  卻沒想到……最終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沒有封賞便罷了,城池要還給敵國,降將也要縛送敵軍,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而身為牛黨的前節度支使李植,甚至還謀刺節帥,最後讓令狐緘死於非命。朝中牛思黯、李宗閔黨同伐異毫無罪責,西川收複失地卻被扣上背信棄義之名。


  憑什麽?

  李植此刻被關押在牙城牢獄,眾人的怒火燒不到他。而曾經依附牛黨的幾個支使佐官就沒那麽幸運,一時間成為了眾矢之的。


  新仇舊恨一起算!


  十幾名帥府僚佐圍住他們一通痛毆,殿內的局勢瞬間變得混亂不堪。仇士良被這場景震得目瞪口呆。李德裕急忙叫入殿外牙兵將鬥毆人群強行拉開,過了足有半盞茶的工夫,殿內諸官才稍稍冷靜。


  王踐言雖然始終對維州事是看戲的態度,然而他也十分反感方才仇士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再加上周圍人的情緒渲染,也暗暗為此詔命而不直。


  仇士良定了定神,生怕下一個被毆打的就是自己,連忙開口寬慰眾人道:“不過是回到往日的樣子……李公居西川一年,諸公相助,南服南蠻,迫其遣送我臣民;西禦蕃虜,聖人看在眼裏。已足夠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維州得而複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劉瞻聲音顫抖著,“將收複之失地拱手送還,並縛送降將,自古以來,曆朝曆代,絕無此理啊?”


  “夠了!”


  盡管胸中燃著無名之火,李德裕隻是眼簾低垂著,微微搖頭,牙關緊鎖半晌,而後目光炯炯地麵朝仇士良,將下麵的話說得一字一頓。


  “聖人……定有聖裁,聖旨若此,德裕……自當謹遵聖命,無所辭!”隨後,李德裕拱手叩拜,“臣,劍南西川節度使,李德裕……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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