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四十四章 和盤托出
太和五年,九月乙醜,巳初二刻。
成都府,牙城牢獄。
牙城牢獄中,李植不發一言,看似對張翊均所說的話不為所動。但是實際上,他的內心裏已經有些波瀾湧動,隨著胸口的起起伏伏,李支使的鼻息愈粗,麵部血色漸無,額頭的汗滴也順著臉頰淌下。
“先生……到底是誰?”
“我說過了,在下京兆張翊均。”張翊均語氣很是敷衍,輕飄飄地笑道“怎麽?方才被在下說中了?”
李植不答,兩手搭在膝頭,卻感覺指尖侵來陣陣涼意。
“其實府中藏有暗樁一事,自從潛藏維州做暗樁開始,翊均便早有所懷疑,前任維州暗樁司馬朱死得實在過於蹊蹺,不過也僅僅停留在一絲疑竇的程度罷了。後來維州歸降,翊均無意間從維州副使悉怛謀口中得知,司馬朱之死實際上另有隱情,我便更加確信,他實際上死於背叛與出賣。”
“……而掌握其身份訊息的,隻有西川成都府的人,說到底,還隻能是帥府的人。因此,懷疑府中另有暗樁,便顯得極為自洽了。”
李植吞咽了一口唾沫,仍覺喉頭幹澀,好半天吐出一句話,輕言道“植還需提醒先生,過慧早夭啊。”
“早不早夭自然不由支使操心,”張翊均似乎不為所動,繼續說道“實話告於支使,由維州至成都府的路上,我懷疑過很多人,後來入城後,被一假稱楊綜的威遠軍軍吏擊昏送入文殊坊,雖然意味不明,但那顯然是您派來的,我也因此懷疑過支使您;李公一再勸阻我對暗樁一事追查,由此我甚至懷疑過李公李德裕。然而延寧樓一事之後,以及從維州返回成都府的路上,翊均想明白了,先前的猜測都不對。所以翊均才特來此地,還望支使賜教。”
李植微微抬起眼簾,卻發覺張翊均正直勾勾地盯視著他,便發出一聲冷笑,嘲諷般地問道“先生就準備這樣一直說下去嗎?”
聽了李植的回答,張翊均眉宇間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不過也隻是稍縱即逝。
“當然不,若是支使執意不願透露,那翊均……自然隻能憑己之力去查了。”
李植靜靜地閉上了雙眼,雙唇抿成一條細線,似是在做著激烈的思考,卻又像是不願再發一言。就這樣沉默了足足有近半盞茶的工夫,便聽見張翊均輕輕歎了口氣。
“李支使自然可以什麽都不說,此事李公早已篤定不做詳查,即便是日後提審,也不會問到一絲一毫與此相關之事。不過……”張翊均的語聲頓了頓,在空曠的牢獄中留下一個虛無的空白,“不過,我說的這些,那人可一無所知。翊均先前也跟支使說過了,既然做的了暗樁,身份自是第一位需要隱瞞的,現如今,牙城牢獄內關押著一個知曉自己身份,隨時會被提審的犯人……如果支使是暗樁,會怎麽做?”
張翊均雙眸緊緊注視著李植的麵部表情,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神色變化。緊接著道出足以讓李植渾身戰栗的話
“支使莫要忘了,死人遠比活人值得信任。比起出手相救,殺人滅口,似乎更為合理自洽……”
不知是張翊均的話起了效果,還是因為牢獄實在陰冷難耐,李植臉上早已沒了血色。雙唇微張,似乎想要說什麽,卻不覺嘴唇顫抖不已,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而這一切都被張翊均細細地看在眼裏,他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絲毫不給李植喘息的工夫,語聲帶著森森寒意,接著說道“他既然是暗樁,想必殺起人來可不像支使那樣,取用拙劣的鴆酒這等會被查出痕跡的方式,他會趁著支使入睡,悄無聲息地奪取支使的性命,可以是從牙城牢獄大門而入,亦可以直接從支使頭頂的通風口射入連法曹都觀察不出的毒鏢,正所謂殺人於無形。支使死前甚至痛苦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會覺得心髒跳動劇烈,而後須臾又趨於平靜,整間牙城牢獄,頓時隻剩屍首一具,無他……”
張翊均故意地停頓了片刻,讓畫麵感漸漸在李植心中成型,而後默默起身,朝牙城牢獄的大門緩緩移步。
“……屆時史書上恐怕除卻宗室族譜,甚至都不會留下支使的名諱。想不到支使熟讀經書,考取功名,出身不凡,最後卻落得個橫屍牢獄的結局,連長安官場的邊都沒摸到,可悲可歎啊……”
張翊均側耳聽聞李植一人呼吸急促,鼻息粗重。他故意將步伐放得很慢,不發出一點聲響,以期讓方才那段話所帶來的恐懼感在李植心中漸漸發酵。
而這帶著滿滿諷刺的一句話終於讓李植再也堅持不住,濃濃的恐懼感與不甘開始在他胸中蓄積。
他驀地睜開眼睛,麵色慘白,盡管額頭凝滿了汗珠,卻仍不願就此開口。隻得在昏暗的牢獄中靜靜地聽張翊均邁上石階,“嚓嚓”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牢獄中放大,又幽幽傳開。
“況且……支使若是配合翊均,揪出帥府暗樁,翊均可向李公說情,支使便可就此將功贖罪,由此安然無虞。反倒是支使若是仍要躊躇猶豫不決,那翊均可要就此別過了……”
話音剛落,從牙城牢獄大門處便傳來陣陣鐵鏈碰撞聲及開門聲。
“別走!我說!我說!”
隨後便聽見李植的大口喘息聲。
而李植並不知道,張翊均內心也長出一口氣,實話講,這是他第一次審問別人,因此一開始並非有充足的信心讓李植招供。
然而,李植此人背後有牛黨,又是皇室宗親,功名在身,且敢於做出猶如火中取栗般謀刺節帥的險招,若說其人沒有一點野心,那是不可能的。張翊均正是緊緊抓住了這一點,又通過察言觀色,巧妙地利用了李植怕死的心理,最後正如圍城往往需要故意留個豁口用來給守軍突圍一樣,末了再給李植放出一條狹窄的生路,由此軟硬兼施,即便是李植,也終於放棄了抵抗。
張翊均再次出現在李植麵前時,李植身上的貼身襯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在某和盤托出之前,先生可否告於某,究竟準備如何保某性命無虞?”
“翊均畢竟隻是一身無官品的布衣幕僚,多的翊均也給不了支使,”張翊均攤了攤手,道“無非是抓住帥府暗樁以後,交由李節度處置。李公既然已向支使保證可以從輕發落,而翊均又可向節度使為支使稍加求情,想是能將斬刑變為徙刑,徙刑變為降職處分。想必此事過後,支使會被派往黎州、雅州或是巂州任一下州司馬吧?”
李植歎了口氣,下州司馬是從六品不說,張翊均說的這三個州府,都處在西川最為偏遠之地,其地漢僚雜居,緊鄰南詔或者吐蕃。不單遍布瘴氣,而且還時時有被夷狄寇邊的風險,去那裏任司馬,堪比流放。
然而李植犯下的罪行畢竟是謀刺節帥,與死亡相比,連降兩級派往邊地對於李植而言,已經是莫大的仁慈了。更何況,來日若能東山再起,亦未可知……
因此問題在於,這個張翊均會不會履行諾言?
然而素來辦事留有後路的李植,絞盡腦汁,卻絕望地發現,他眼前的這個始終不以為意的小小幕僚,竟然是他此刻唯一的選擇。
一番思想鬥爭之後,李植頓覺頭暈目眩,渾身乏力,用兩手支撐在地上,才勉強維持住自己的坐姿,以及僅存的一絲尊嚴。
“先生要找的帥府暗樁,其人代稱為‘鶥城’。”
李植終究是張開了幹裂的嘴唇,決定和盤托出。
“‘鶥城’?”張翊均劍眉一挑,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果真在記憶裏泛起一絲漣漪。
這正是給悉怛謀寫去密信的人的代號!
“荷荷,正是,”李植點點頭,眼簾卻無力地垂著,“而且先生懷疑得不錯,寫密信出賣維州暗樁一事,確實是‘鶥城’所為。那時李節度剛剛上任,先生曾為維州暗樁,可能清楚,去歲維州便有要歸降的跡象了。一來‘鶥城’想靠出賣司馬朱來斷了李德裕居功的可能,二來也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給李德裕一個下馬威……”
“且慢,”張翊均揮手打斷道“出賣暗樁是重罪,即便支使是‘鶥城’的下線,他也不會輕易將此事告與支使吧,支使真的與此事無關?”
“額……”李植被張翊均這一問弄得支支吾吾半晌,最後他輕咳一聲,囁嚅道“是……某向他提供的司馬朱身份及……位置……”
“出賣暗樁是斬刑,若真如支使所言,支使當同罪!”張翊均厲聲道,不覺間身側的雙手已然緊握成拳。
張翊均話音剛落,李植竟帶著哭腔急忙辯解道“不過彼時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要出賣暗樁啊!若是早有預料,我肯定不會告與他這些……”
張翊均隻是一擺手,權當方才的話他沒有聽見。
“這個‘鶥城’究竟是誰?”
“某也不知道,”李植認真地搖了搖頭,“他行事極為縝密,從不露麵,傳信每次都寫明下次密信藏於何處,每次都不同……”
張翊均若有所思,而後示意李植接著講下去。
“那個……在某……接著講下去之前,先生準備怎樣抓住此人?”
“設餌呀。”張翊均想了想道。
“什麽……餌?”李植忽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張翊均輕輕一笑,雙手負在身後,同李植四目相對。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明白張翊均所言何意之後,李植呼吸一滯,微張的嘴唇足足凝住了一息的工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