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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四十五章 殺人滅口

  太和五年,九月丁卯,子初。


  成都府,牙城牢獄。


  李植縮著側臥在牢房的一角,枕在一團散著黴臭味的茅草上,盡可能地將身體遠離頂上的通風口。


  同張翊均交談完以後,現在的他已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時刻害怕從通風口吹入一枚毒鏢,讓他就此一命嗚呼。牢外吹著颼颼涼風,在漆黑幽暗的牢獄中變了形,變得更像是黑白無常的低語,讓李植即便眼皮灌鉛,也難以入睡。


  早在午正時分,張翊均從李植嘴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之後,便離開了牢獄,之後再未現身。而這期間,除卻給李植送飯的牙城牢兵,以及時常來李植牢門前露麵的狸花貓外,李植便是孤身一人。


  看起來今夜無事……


  從通風口仍有縷縷和煦陽光灑下時,李植恨極了這牢中的冰冷寂靜;入夜以後,上麵陰風的陣陣聲響吵得李植心煩意亂,倒讓李植懷念起白天時候的沉寂。


  短短幾日,讓李植感到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維州歸降,李植自以為抓住了時機,一紙供狀,送往長安,卻不成想弄巧成拙,最終讓李德裕反將一軍。而選擇讓令狐緘謀刺節度使,更是所托非人。一切迅速的變故讓李植感到疑惑,為何事前感覺萬無一失的謀劃,最終看起來竟是昏招迭出?讓李植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針對了?

  對了,李阿思和府裏的人都怎麽樣了?


  李植入獄,若是真能如那個張翊均所言,隻是外放貶官倒還好,財產都在,府裏下人可自尋去處,亦可隨李植同往貶所。但是若是張翊均食言,府中下人恐怕都會被賣做奴籍。然而在這大唐,一日為奴,終生為奴。


  悲涼感開始侵蝕李植內心的同時,竟也讓他有了倦意。李植最終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眼皮,緩緩墮入了虛無的睡夢之中。


  牙城牢獄的牢頭王武正靠在大門外的石獅子上,左手搭在腰間橫刀柄上,右手插在腰帶處,口中嚼著薄荷葉,腮幫子隨著咀嚼蠕動得分外用力。


  王武正呆呆地看著一個剛剛換崗的牢兵仔細地灑掃庭院。腳邊的狸花貓縮成一團,津津有味地對著食盆,吃著申時牢獄戍卒們吃剩的雞肉湯餅,“咯吱咯吱”地啃著煮軟的雞骨頭。


  蜀中入秋漸涼,秋風颯颯。牙城牢獄位置較偏,位於建德坊牙城的西側,從帥府過來並不近,乘馬車也需要些工夫才能到。庭院內栽的幾株木蘭紛紛凋落,隨風而去,在火把光的映照下,竟顯得淒美動人,若是文人騷客遇見此景,難免會忍不住賦詩吟唱幾首才過癮。


  然而王牢頭卻連打了兩三個哈欠,完全沒這個心思欣賞景致。


  從戌正開始他們便在這裏值守,到現在已然近兩個時辰,由於牙城牢獄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閑置狀態,因此每至戌正時分,牙城牢獄便不再設宿衛,然而自從前日節度支使李植被送進來以後,便得有人值夜班了。


  十分不巧,今夜正好輪到王牢頭和其餘的五個牢兵執勤。


  正百無聊賴之際,王牢頭忽然隱隱約約聽到院外的馬蹄聲嗒嗒作響,狸花貓聞聲警覺地抬起腦袋。灑掃庭院的牢兵放下掃帚,六人正齊齊地看向庭院正門口。恐怕是有人要來探監?


  王牢頭心裏打鼓,今日真是見鬼了,牙城牢獄平日裏無人問津不說,就算是當初杜元穎杜節度被關進牢獄,除了被提審之日,也無人來看。誰知這才關了個節度支使,竟這般熱鬧,都已是子初,怎麽還有人來?


  ……子初?

  對啊,王武心裏狐疑。


  坊門早已關閉,進出建德坊都已不可能,巡夜牙軍也不可能巡到牢獄這邊來。帥府那邊看上去燈火也熄了大半,節帥想必也已入睡,那這個來訪的到底是誰?


  王武有些心慌,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聲音卻大得嚇了他自己一跳。


  馬蹄聲消失了,隨後馬打了個響鼻,騎手踩蹬,馬鞍隨之發出聲響,有人下馬,王武卻並未聽見那人腳步落地的聲音。


  “來者何人?”


  並無人應答。


  四下靜謐得有些古怪,牢兵們也都有些緊張,紛紛看向王牢頭。王武強作鎮定,用眼神示意其中一名弩手出去看看。弩手雖然有些害怕,但是牢頭的命令並不敢拒絕。隻得從腰帶上卸下弓弩,嫻熟地展開,搭好弩箭,緩緩挪步向前。


  當牢兵邁出正門的那一刻,王武腳邊的狸花貓立時弓起了身子,口中“嘶嗚”叫著躥到了別處。


  而僅僅王武和其他五名牢兵的注意力被貓吸引了去的那一彈指工夫,當他們再將目光投向庭院門口時,方才去探路的弩手已然沒了蹤跡,正門口空空如也!

  “媽了個批!”


  王武忍無可忍地怒吼道,將口中薄荷葉啐到地上,從腰間抽出橫刀。其他牢兵也“唰”地一齊拔出橫刀,緊緊跟在王牢頭身後,直衝正門口而去。


  李植被牙城牢獄大門開啟的鐵鏈碰撞聲驚醒。


  許是厚重的雲層遮住了月光,通風口外漆黑一片,李植睜眼後,竟發現同閉眼所看到的無甚區別,若非他辨識出舉在眼前的手掌輪廓,李植還以為自己變成了盲人。


  他縮在牢房角落有多久了?

  許是很久,卻又像是不到半刻的工夫,李植隻覺手腳像是麻痹了一般,想動也動不得。凝重的黑暗如同墨汁,緊緊地包裹著李植。他的襯衣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所吃透,幾乎能擰出水來。李植隻覺得嗓子幹得冒煙,甚至吞咽唾沫都讓喉頭疼痛不已。


  “張翊均?”


  李植試探性地問道,然而他的聲音須臾便被黑暗所吞噬,隻留下了怪異的回聲以及難以名狀的恐懼感在李植全身擴散開來。


  李植幹咽了一下,他想發聲,卻因舌頭僵直而吐不出個像樣的字。


  李植拚命地豎起耳朵,卻聽不見除了從大門處及通風口吹入的風聲以外任何其他聲響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無邊的沉寂壓迫著他的耳鼓,仿佛牢獄中還是隻有李植一人一般。


  “鶥……鶥城,是你嗎?”


  李植屏息靜等,沉默卻在這一彈指彌漫開來。


  雖然李植這樣問,但是他卻完全不希望有人回話。然而這終究隻是李植的一廂情願,就在他話音剛落之後一彈指,許是更久,一息?一個深沉的語聲竟從離李植很近的地方響起,讓李植毛骨悚然,險些嚇昏過去。


  “是我……”


  伴隨著“嚓”的一聲,聲音的主人燃起了一柄火折子,竟登時將李植的整間牢房照的明晃晃的,適應了黑暗的李植的雙眼也被火光耀得生疼,他從未想過隻一柄火折子在一片漆黑中竟能這樣亮。


  即便如此,李植也絲毫不敢從來人身上挪開視線。


  那人通體服黑,腳踩軟靴,難怪李植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其人臉上也嚴嚴實實地纏了一層黑布,隻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眸,看不清楚麵容。


  “我連你的真實身份……都……都不知道,我……我肯定不會把你供出來的!你務必要相信我!時至今日,我也從未對任何人提到關於王……王爺的一分一毫!”


  李植放棄了自己全部的尊嚴,強烈的恐懼與求生欲讓他匍匐在地上連連叩頭求饒起來,牙齒打戰讓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然而黑衣人隻是一言不發,眼神冷冷地看著。


  見自己無論說什麽,這黑衣人都像塊木頭一樣毫無反應。李植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便索性直起身子,從地上緩緩起身,自嘲般地冷笑了一聲,心裏暗道張翊均啊張翊均,沒想到來殺我的人會來的這樣快吧,你終究也是會犯錯啊……


  “門……門口的宿衛呢?”


  黑衣人仍舊一言不發地隔著牢房門盯視著李植,此刻李植首次感到這監牢如小臂一般粗的生鐵條竟讓他有了安心之感。


  “你,你到底是……?”


  “我是‘鶥城’,你忘了嗎?”


  “我當然知道,”許是對方的回應讓李植重拾起了些勇氣,或者是李植已經徹底不再抱生的希望,舌頭竟不再僵直,開始能說一句完整的話了,李植眯起雙眼,道“你真實身份到底是誰?”


  那黑衣人顯然不願繼續讓李植在這裏耗時間,隻是默默地從腰帶裏摸出一腸衣小囊,拋到李植的腳邊。李植盯著那腸衣小囊,心知裏麵裝的是什麽,不禁渾身打了個寒戰,身上襯衣被汗水浸透,現在穿起來竟有些涼颼颼的。


  黑衣人舉起一串牢門鑰匙。


  “自己來?還是我幫支使來?”


  支使?


  等等……方才由於恐懼感充斥著李植的胸膛,擾亂了李植的判斷力,因此也未曾仔細辨別過這個黑衣人的聲音。然而當李植如今恐懼漸消之時,此人的聲音竟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聽過一般……


  “這囊裏裝的什麽?”李植明知故問,想就此從黑衣人口中再多套幾句話。


  “雲山鴆毒。”


  “怎麽?‘鶥城’要用李某殺掉令狐緘的毒來殺人滅口?”李植被逗笑了,“此毒可是極易查驗……”


  “正因與你所用的是同一種毒,才不會有人懷疑支使是他殺。”


  快了,不過還不夠,還得再讓他多說幾句。李植心裏這樣想著。


  “荷荷,牢獄宿衛盡皆被殺,牢中隻有李某一人,他李德裕和這成都法曹崔博難道會愚笨到以為李某是自戕?”


  “宿衛們還活著,不過睡過去了,他們醒來什麽都不會記得……”黑衣人有些不耐煩地低吼道。


  “是嗎?那……”


  黑衣人被李植這番神情自若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拿起李植牢門的鑰匙,迅速地將鐵牢門打開,熄掉火折子,牢獄中又回歸了漆黑。黑衣人拾起地上的腸衣小囊,一手扼住李植的脖頸……


  李植雙眼緊閉,突如其來的窒息感讓他麵目猙獰,但是他的唇角卻微微翹起。


  我知道你是誰了!

  是啊,早該想到的,鶥城,鶥城……如此明顯的暗示竟然糊弄了他李植這樣久。


  “想不到竟然是你!”


  黑衣人扼住李植脖頸的手稍一用力,便讓李植的嘴不由自主地張開,他另一隻手則將腸衣小囊舉到李植嘴唇正上方,隻待稍稍一擠,便可將鴆毒滴入李植喉中。


  李植心道,高祖皇帝第十三子鄭王李諱元懿五世孫,原來是這樣死的……


  “住手!”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並不出自黑衣人,更不出自李植。


  李植微微睜眼,卻發覺不知何時牢房外已被火把的光亮映如白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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