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一章 大唐西市
太和五年,冬,十月己卯,午初。
京兆府,長安,長安縣,西市。
時節入冬,寒風料峭。大唐西市卻好似完全不受四季的影響,依舊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開市已有半個時辰,西市內的商家們早就擺好了攤位,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馱馬聲充斥著行人耳廓。時至午時,行走在街上,還能不時地聞到些炙羊肉的香氣。
開元盛世時期,來此經商的不乏遠自拂林、大食、粟特、康國等地的胡商,他們用異國的琉璃水晶、馬匹毛氈,來換取在他們的國度價值千金的絲綢帛緞。
後來安史禍起蕭牆,吐蕃侵吞隴右,絲綢之路斷絕。不少胡商在唐境內落戶生根,隨了漢姓,子孫取了漢名,徹底融入了大唐,因此,往昔隨處可聞的西市異國腔調逐漸變得稀有了起來。而此時的大唐西市,除卻北曲外,也都開始經營起國內生意,甚至擺起了餐攤。
西市東側,坊門上方懸著一麵開明獸旗。一位年歲三十上下的西市署小吏,正在查驗一身披鬥篷,手牽白馬的年輕人的過所文牒。
那小吏看了文牒足有半晌,上麵印有一路過來關津的勘驗簽押,無甚可疑。又抬眼看了看年輕人,發現此人生得俊俏,一雙劍眉,鬢發如裁,雙目炯炯,麵容頗有棱角。看此人的行裝似是剛經過一場長途跋涉,白馬毛發也稍有些髒了,倒是通過明顯的肌肉線條能看出來這匹馬絕對價格不菲。
小吏對著文牒,操著一口長安腔,朗聲問道“尊駕姓甚名誰?”
那人同樣說著標準的唐話“京兆張翊均。”
小吏從腰間蹀躞上取出小狼毫,在手中冊簿裏記了個“聽”,算是準許入市。而後便將過所文牒遞還給了年輕人,微笑著道了句“歡迎回家。”
張翊均回視一笑,便牽著“颯玉騅”,沿著檻道步入了人流攢動的大唐西市。
西市寸土寸金,是全長安地價最高的地塊之一。其正中有一十字大街,街寬有數十步,沿街盡皆是高懸幌子招牌的商鋪,而十字街每過百步許便有一岔路,各往裏曲延伸,寬有十步,內裏不乏租不起沿街店麵的小攤販以及餐攤,雖然比起那些十字街口紅火的店鋪人流稀疏些許,但在這個時辰,卻也無甚遜色。
張翊均其實是來西市吃午食的。
為了趕路,從昨夜下榻長安城外昌明館驛前吃的那點簡單的哺食外,張翊均便再沒吃東西,現在到了午初,張翊均已經可以說是饑腸轆轆。
然而不巧的是,十字街口那家張翊均往昔經常光顧的“顧記羊湯”店內早已坐滿了食客,連店外都排起了長隊。張翊均聞著噴香的羊湯味,隻得撇撇嘴,往裏曲去尋些小餐攤。
西市還和張翊均兩年前在長安時無大差別,車水馬龍,鬧市喧囂不減當年。在這裏做生意的往往拖家帶口,街旁一茶葉鋪子前,幾個總角少年手握著幾根木棍當作長槊嬉鬧著打來打去,被憤怒的店掌櫃嗬斥跑了;而另一側的琉璃店前,一身著栗色翻領的胡商正在教幾個垂髫唱著童謠,歌聲雜有胡音,混著街市的嘈雜傳入張翊均的耳廓“漳水澄澄,唐祚久長;歲在辛亥,水豐天黃……”
張翊均在一處岔路拐了進去,左找右尋,終於在裏曲找到了一家有空位的湯餅攤,將颯玉騅栓在店外後,便急忙叫店夥計要了碗素湯餅和半斤炙羊棒,在店門口的小桌前落座,這才算是給早已前胸貼後背的張翊均下了顆定心丸。
等菜的工夫,張翊均注意到店門對麵的水磨青磚牆上張貼著一封懸賞告示,從張翊均坐的位置勉強能望見上麵的字眼,看起來似是要捉拿竊賊,懸賞的額度還不低,足足有二百緡。
不過嫌犯的樣貌卻畫的張牙舞爪,猶如牛鬼蛇神,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由,這封告示前無人問津,來往的行人甚至連看都懶得往上看一眼。
“來了尊駕,您的素湯餅,炙羊棒,小心燙,您慢用!”
“欸先別走,”張翊均叫住店夥計,朝店門口外指了指,“那告示是何時貼上去的?”
“哎呦,尊駕您第一次來長安吧,”店夥計瞅了瞅張翊均因旅途而略有些不修邊幅的臉龐,微附著身叉手,訕笑著道“近兩三個月,咱們這長安城也是奇了怪了,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小老百姓,各種人都在丟東西,倒不是什麽大件,都是什麽錢囊、算囊被割了之類,主要都發生在萬年縣,長安縣這邊倒還少些,不過您可也得小心著點兒啊!”
“哦?”張翊均嚐了口炙羊棒,許是由於燒得略有些過火候的,便微蹙了蹙眉,奇道“兩三個月,官府都沒捉到竊賊嗎?”
“誰說不是呢?”店夥計見張翊均來了興致,竟不自覺地在張翊均對麵坐了下來,“別說捉到竊賊了,連線索都沒,不然那告示能畫成那樣嗎?據說事情都捅到了京兆府,前兩天,聽說京兆府施壓萬年縣,讓十日內破案。”
“十日內?”張翊均附和道,啃完了炙羊棒,便拿起了筷子吃起素湯餅,“這壓力可不小啊。”
“是啊,說到這萬年的縣令……小子記得是叫陸興,今歲年初剛上任,就碰上了這事,也是倒血黴了……”店夥計說到這兒,一扭頭發現店掌櫃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嚇得登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又朝張翊均一叉手,道了聲“您慢用”,便趕忙奔向了後廚端菜。
過了小半刻,張翊均總算是填飽了肚子,叫來店掌櫃結賬。
店掌櫃生得一張黝黑麵皮,蓄著如鬃毛剛刷般的絡腮胡,麵無表情地道“客官,您這邊一共十錢……”
張翊均伸手探了探腰間蹀躞上的錢囊,卻頓時呆住了,連忙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指頭從錢囊底部探了出來。
錢囊被割了個大口子……
至於內裏的好幾緡錢,恐怕早已進了他人腰包。
原來那店夥計說的傳言絲毫不虛啊!
店掌櫃不耐煩地看著張翊均,催促道“您快些,別的客官都催了……”
張翊均此刻臉上滿是不可思議,隻因他入西市前曾摸過錢囊,彼時錢囊還是鼓鼓的,完好無損。誰知這尋餐攤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毫無察覺間,就被竊賊輕取了全部的盤纏,讓張翊均暗歎此竊賊身手了得的同時,卻也隻得認栽。
“某錢囊被割了……”張翊均自覺丟人,便壓低聲音道。
聽了這話,原本就有些不耐煩的店掌櫃登時變了臉,竟故意抬高聲音道“您說什麽?您沒錢?!”
“哎呦這可新鮮了嘿,想不到您生得個白淨麵皮,竟是個吃霸王餐的主!”
那店掌櫃態度惡劣地嘲諷張翊均,惹得張翊均憋了一肚子的火,卻又不敢發作,因為說到底,他屬實是吃飯不給錢的那個。
店掌櫃這一喊,引得滿座的食客和幾個店外恰巧路過的行人紛紛投過來看熱鬧的目光,一時間,數十人都等著看張翊均作何反應。
“萬分抱歉!”張翊均起身叉手,態度不卑不亢道“某是長安人,家住光德坊,且待某回家取錢,定於半刻內交予足下,分文不差!”
“哼,”那店掌櫃冷笑了一聲,“要是都像客官您這樣吃完飯抹抹嘴就賒賬,俺不得關門歇業?還做不做生意了?”
店內四處傳來竊竊私語聲,方才的那店夥計許是看張翊均陷入了窘境,便走到跟前,哈著腰從旁解圍道“要不……尊駕您問問這店裏有誰能幫忙墊付一下?”
張翊均聽了這提議,便朝店內匆匆環視了一番,然而所有看熱鬧的食客卻皆在張翊均目光投過去前把臉撇回去,生怕同張翊均四目相對。
店掌櫃則好像也是看到了店內食客們的反應,便朝自己的夥計訓了句“端你的菜去!”
店夥計無奈,隻得眼帶同情地向張翊均略有抱歉似的搖了搖頭,退回了後廚。店掌櫃爾後卻像隻鬥勝的公雞,望向張翊均,抬了抬下巴朝店外一指,不懷好意地陰笑道“俺看尊駕有匹駿白馬,不若拿它抵押,等尊駕有了錢,再來換回去,如何呀?”
張翊均氣得牙關緊鎖,他如何不知這是誆騙,若真這麽幹了,無字無憑,最後很可能換回來的根本不是“颯玉騅”,而是隨便哪匹劣馬。而更差的情況,甚至什麽都換不回來。
“此事免談!”
“哎呦!”見張翊均怒目相視,店掌櫃反倒笑出了聲,露出一口黃牙,瞪圓了雙眼,“那您就休想邁出俺的店門!”
眼見著兩人劍拔弩張,店外店內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者開始起哄,巴不得他們兩個就地打起來。而恰在這時,從店外圍觀的人群中卻傳出一略帶驚訝的清脆女聲。
“均兒?!”
而聽到這聲呼喚的張翊均,那原本緊繃的臉龐竟立刻舒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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