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四章 十六宅宴
(此章過度章節,交代人物,很多鋪墊~)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初。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
今夜的十六王宅,燈火通明。
開席時辰將至,杯盤滿席,金玉盈堂。諸位藩王早已按照長幼順序列坐其次,十六宅內的宦官奴婢亦盡數出動,皆神色緊張地立於席宴兩側。
所有人都時不時地瞥向宴席的主座,亦是唯一空著的位子——天子禦席。
禦席右後側擺有一座赤金銅漏,做工極為精美繁雜,其上鏤有九條盤龍,形態各異。過了半炷香的功夫,大家不免有些躁動,互相之間開始交頭接耳。
坐在主座右側一年方弱冠的年輕人有些心神不寧,敏銳的雙眼望向天子禦席,他身穿一襲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白色長袍,領口鑲著金邊,在宴席的燭光下熠熠放光。
這是安王李溶,穆宗皇帝第八子,當今天子的八弟。
他悄悄側身探向左邊,雙眼匆匆地掃過席桌對麵落座的叔叔們,用手遮住略約透著紅潤的薄唇,像怕惹人注意似地,問坐在自己旁邊的九弟道“瀍弟,聖人怎麽還沒來啊?”
被問話的人年歲同李溶相仿,下巴上一樣綴著細細的胡須,但是不同的是,這人臉上卻泛著與年齡不符的英氣,璀璨雙眸中隱隱透著老成,身材也較旁人魁梧些許。
他便是潁王李瀍,穆宗皇帝第九子,充耳繡瑩,會弁如星。頭頂的羊脂玉子午冠和腰間的鑲白玉蹀躞帶交相輝映,朔方小牛皮做的靴子從淺青色的道袍下微微露出,領口的素白色鑲邊顯得脖頸的皮膚更為光滑有質感。
李瀍微微回頭看向安王“溶兄莫急,聖人說好的是戌初二刻開席,時辰還未到,許是快了……”
潁王李瀍默默地瞥了眼天子禦席。天子尚為藩王時,便住在這十六王宅院裏的江王府,後來先帝敬宗皇帝被閹宦弑殺,天子被擁立繼承大統,至今仍經常設宴於此,重敘兄弟叔侄舊情。也正因考慮到這一點,宴席上天子禦座便較其他諸座有個緩緩的斜坡,從上向下望去,宴席上眾人一舉一動可盡收眼底。
“雖說皇兄已在此設宴多次了,”李溶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幹笑道“不怕九弟笑話,某這次還是和前幾次一樣,小有緊張。”
可是哪次也沒見你因為緊張少喝一杯酒過,哪次不是我和漳王兄一起把你扶回去的?潁王心裏暗暗打趣,麵上卻一本正經地寬慰道“多慮啦,此又非聖人第一次在此設宴,怎麽,溶兄看見這麽多叔叔都在,莫不是怕了?”
“我可不像‘大王’,”安王嗬嗬一笑,稱呼起來天子給身形魁梧的李瀍起的外號,“每天隻是圍著你府上那口鐵鍋轉,對隔壁發生了什麽,一概不問,若是瀍弟對那廟堂稍有了解,恐怕九弟心態還不如某呢。”
“什麽叫鐵鍋啊?”李瀍對安王諷刺自己不問政事倒是很無所謂,反倒是對他把自己珍愛的煉丹爐叫成“鐵鍋”頗為不快,忙急著爭辯道“那叫太極八卦爐,內有四大天火之一——六丁神火……”
“是是……”安王不住地點頭,哂笑著打斷道,爾後壓低聲音,一轉話題“欸,安康公主最近可有給‘大王’送點心啊?”
李瀍白了安王一眼,倒讓安王李溶笑得更歡了。
“咱們這小妹最喜歡的就是‘大王’你了……”
雖然宴席上諸王都在互相交頭接耳,略有嘈雜,這兩兄弟之間的吵吵鬧鬧,卻也沒被別人完全忽視掉。安王話音未落,原本坐在安王右手側席桌前的親王,也跟著湊了過來。
“若說那潁王府上咱們‘大王’最鍾愛的是什麽,如果不說是那鼎八卦爐,他都會跟你急……”
潁王和安王一齊回頭看去,原來是他們的六兄漳王李湊,穆宗皇帝第六子。漳王身穿一襲深紫親王袍服,腰佩白玉銙帶,麵色溫潤如玉,言語柔和近人,身材高挑秀雅,目光如炬,如果讓外人看去,如此氣質,寬和溫雅,齊莊有度,很難想象他和方才鬧騰的安王以及潁王是兄弟。
李瀍看到漳王之時,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隻因李瀍母親韋氏早薨,因此自小便同漳王一齊長大,小時候李瀍身子弱,因為受涼渾身發抖,命懸一線之時,是漳王兄緊抱著他捂汗了一整夜,這才死裏逃生,時至今日,他也始終未忘。
“那是……”安王笑著點頭敷衍道“漳王兄說什麽,那必然是什麽。”
“欸你這話我怎麽聽著倒像是反話了?”漳王李湊不滿道。
“那怎麽敢?”李溶擺出一副玩笑般的表情看著漳王李湊說道“漳王兄賢明能幹,如今滿官場都有所耳聞……”
“……聖人一向富有才學,樂詩好文,溶弟還記得上次十六宅宴的時候,聖人讓我們即興寫應製詩,可把某和咱九弟難壞了,聖人唯獨對漳王兄的作品讚不絕口,咱們兄弟三人,能如此得聖眷的,恐怕也就隻有漳王兄一人而已……”
“你可別在這兒瞎恭維我啊,”漳王收收袖子,席地而坐,用手指著李溶道“我可是秉承才不外顯,財不外露的,若是讓外人知道這事,我可找你算賬!”
見他們兄弟三人其樂融融,兄友弟恭的模樣,端坐對麵的幾個叔叔都頗有欣慰地笑了。
潁王李瀍看著自己的兩個兄長拌嘴,竟溫然一笑。這兄弟倆從小便愛互相爭來爭去,或者是相互挖苦一番。自己身為幼弟,一直以為他們倆是來真的,但是卻見這兩人感情一直好得不得了,便習以為常了。
後來都出閣以後,兄弟之間見的便沒那麽頻繁了,好在當今天子時常掛念兄弟叔侄之情,會偶爾來十六王宅辦一次“家宴”,還能時不時見到他們倆鬧來鬧去的情景。
潁王默默地抬眼望了下滴答作響的銅漏,不覺方才又過了半刻的工夫,然而天子車駕卻仍未見駕臨十六宅,不禁讓他心中暗暗有些不安。
長安,大明宮,紫宸殿。
戌初二刻。
當朝天子正身著赤金常服,側靠在禦座一邊,閉目養神。
巍峨的紫宸殿乃是大明宮三大殿中的內朝,既是天子寢宮,又是平日常參之所。製式形式雖不及外朝含元殿以及中朝宣政殿繁雜正式,卻絕不失威儀。
此刻殿前,已遮下數層輕紗,將殿陛以及牆壁籠起,其上用金線繡有崇山祥雲,如有風來,便如置身蓬萊仙山之境,方壺飄渺之所。
天子禦座四周,圍有宮女十數人,各個衣著雅色霞帔,端莊背靠輕紗而立。
天子禦座左側階下,立著宦官飛龍使馬存亮,而在右側,一身穿尊貴紫色官袍,腰間佩戴金魚袋的年邁宦官緩步上前,躬身叉手。其人年近六十,開始爬上皺紋的長臉上掛著細長的眉毛和梟鷹一樣的敏銳雙眼,略有下垂的脖頸贅肉,緊緊堆在下巴骨後。
“大家,”年邁宦官輕聲開口,對天子喚著僅有宮中近侍才能用的稱呼“大家”,其聲音略帶沙啞,“十六宅宴開席時辰到了,要不要……即刻移駕?”
天子眼瞼微動,他聽出來這是從一品驃騎大將軍、右神策中尉王守澄的聲音,不過卻並未睜眼,語氣聽起來頗有些慵懶疲倦,輕啟玉口問道“幾時了?”
王守澄站離天子有三步遠,雖然彎腰垂首,卻也正小心地察言觀色,隱約看到天子雖然麵色舒緩,卻在雙眉之間似有因眉頭微蹙而擠出的皺紋。
王守澄曾擁立三朝天子,不消多時,他便敏銳地感覺到,天子似乎心有所慮。
但具體是什麽,他還暫不知曉……
王守澄這一次並未提移駕的事情,隻是拱手答道“回陛下,已戌初二刻了。”
天子聞言卻並未有動身的意思,雙眼微張,抬手輕撫額角,“朕乏了,今日無意飲宴……欲往蓬萊殿歇息,改他日再往,給十六宅賜一批新進的禦酒,讓他們盡情飲宴便好……”
“喏!”王守澄拱手,語調略有試探地道“老奴這便遣人知會十六宅!”
“不必……”天子抬眼看向王守澄,王守澄忙在四目對視之前將腦袋低了下去,隻見天子朝殿外指了指,“有守澄辦事……朕放心,朕這邊有存亮在,還是守澄替朕傳口諭吧,莫讓諸王等得急了。”
天子話音剛落,王守澄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下,雙眼迅速地一轉,略有遲疑,而後不過一彈指,王守澄卻將腰背彎的更低了些,極為標準地拱手,朗聲唱道“喏!”
王守澄仍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向後退下三級禦階,才緩緩回身,退至輕紗籠罩之外,領數名低階綠袍宦官以及把守殿外的一隊神策禁軍而去。
天子雖然仍靠在禦座一側,單手托腮。
但是若細看過去,天子的咬肌卻是緊繃,那平日裏透著剛毅堅忍的星眸此刻瞳孔漸縮,早已沒有了方才的困倦惺忪,取而代之的,則是如炬般的璀璨有神,正目不轉睛地目送著王守澄的背影漸漸遠去。
在一旁的飛龍使馬存亮,躬身一禮,問道“陛下,是否移駕蓬萊殿?”
天子並未立刻回應,直到王守澄一行消失在通往外朝的周廊內之後才不為人注意地長出一口氣,肅然起身,向馬存亮點頭示意。
馬存亮見狀,便拖長聲音道“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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