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五章 微風漸起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初三刻。
長安,大明宮,內朝回廊。
大明宮內朝殿宇遍布,除卻紫宸殿外,隔橫街便是後宮寢居諸殿,正北方向有蓬萊殿,其後有清暉閣回廊,可遙望太液池、蓬萊山,景色交相輝映、錯落有致。紫宸殿東側分別有浴堂殿、溫室殿,功用皆如其名,乃是天子閑暇時休憩放鬆之所。
天子在馬內使陪同下行至周廊,十數名通身金甲金吾衛卒,以及數名提著紙籠燈的綠袍宦官緊隨其後。天子步履急促,讓年近六旬的馬存亮跟得吃力得緊,呼吸漸速,卻也絲毫不敢落下。
“老奴怕累壞大家……何不讓老奴安排步輦?”
“朕願步行……”
馬存亮轉頭望向他們已然經過的蓬萊殿,天子並未像先前對王守澄所說的那樣直往蓬萊殿歇息,而是依舊向西前行,不由得讓馬存亮心生疑竇。
眼見著便要行至周廊盡頭,轉往北邊的清暉閣,馬存亮這才忍不住不解道“可是大家,蓬萊殿……在北邊,咱們……這麽著急,是要去哪兒啊?”
天子並未因馬存亮的上氣不接下氣而放慢步速,隻是答道“翰林學士院。”
這回答隻讓馬存亮更加摸不著頭腦,雖然心知天子酷嗜讀書,常同翰林學士秉燭夜話,以至於計時銅漏浮針下移數十刻,甚至銅漏流盡的情形毫不鮮見,然而現在的時辰可是將要戌正了啊。
“恕老奴嘴碎,今日旬休,時辰已晚,昨日……是大家讓學士們今日歇息半日,恐怕……學士院無人啊。”
天子這次連回應都省了,馬存亮也不敢再問。
翰林院坐落於大明宮西側麟德殿的正後方,占地足有麟德殿一多半。而翰林院與翰林學士院又有不同,選入翰林院,更多的是翰林待詔,並非是能擁有每日覲見天子、起草詔書、參議機密等大權的翰林學士。
翰林學士品級雖不高,卻絕不容小覷,很多時候,翰林學士一句看似不經意的話,甚至可以左右大明宮的決策。而迄今數位宰相,更是從翰林學士起開始平步青雲的。
足足走了有半刻的工夫,一行人終於到了翰林學士院。
果真如馬存亮所說,並無人當值,內裏黑漆漆的,鴉雀無聲,甚至連銅漏也已流盡了,想想也是,都要戌正了,旬休日學士們早就都歸家了。
天子緩步入內,負手於背,在門口駐足了半晌。
學士院為一三進殿宇,隔為九間,除卻正中及最西側中央一間外,其餘皆為皇家藏書閣。學士院正中擺有一展極大的高足案幾,其上除卻筆墨紙硯等物,還有未歸位的經史典籍散亂地放在幾上。
“這群翰林,旬休日就不記得把典籍放回去!”馬存亮怨道,爾後忙吩咐幾個小宦官去收拾台幾,燃起銀燭,給銅漏加注。小宦官們不敢怠慢,不多時,翰林學士院又被燭火映得明晃晃的。
天子走到禦座前,默默地坐下。
同殿宇內的禦座不同,學士院乃是天子讀書、商議重事之所,製式從簡,因此所謂禦座,不過是鋪有一張赤金雙勝鹿紋茵褥的扶手矮榻而已。
馬存亮憨笑著,走到天子身旁,本想說“大家,老奴沒說錯吧……”卻話到嘴邊,被他生生咽了回去,隻因他瞅見了天子微蹙的龍眉。
馬存亮轉念細忖,天子今日選擇來翰林學士院很是突然,毫無征兆,似乎是在讓王守澄傳口諭之後才臨時決定的,看天子的樣子,似乎是在等什麽人。
馬存亮決心問一問,剛要開口,天子卻將目光投向方才那給銅漏加注的小宦官,問道,現在幾時了?
那小宦官渾身一激靈,聞言連忙三步並兩步地奔至銅漏旁,扯著嗓子高聲報道,戌正!
天子兩眉間的細紋變得更深了,卻口中輕聲自語著
“再等等,再等等……”
與此同時,十六王宅。
時辰已過,天子卻遲遲未現身,雖然歡鬧依舊,表麵上兄弟子侄言談歡愉,對氣氛極為敏感的潁王卻已隱隱地感覺到,席宴的氛圍已然變了。
有人在揣測,有人開始坐立不安,有人則在交談的空當側目環視。
然而從在座諸王以及宦官女婢的神色和小動作中可以看出的是,所有人的心中都開始有些打鼓。
不過若真要說誰看起來對此毫不在意,那便是方才還在拌嘴的李瀍的兩位兄長了。
漳王和安王兩人鬧夠了,各自都坐回了席墊,卻安分不多時,安王李溶便又湊過來,小聲地對李瀍和漳王說“欸,你們看,對麵最那頭坐的豈不是光叔?”
“啊,還真是啊,一直都沒注意到。”漳王壓低聲音道。
李瀍循著安王李溶視線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了正獨自正坐,麵色木訥,完全不與人交談的光王李怡,也是李瀍的十三叔。
隻見光王似是注意到他們兄弟三人的目光,便朝這邊行了個極為標準的拱手禮,就像是接見臣下一般。
李瀍見了,竟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聲,語調極為不屑,不成想讓對麵的幾個小聲聊天的王叔投過來了目光。
漳王和安王聽了,也倍感驚訝,便杵了杵潁王的肩頭提醒他小聲些,爾後壓低聲音問李瀍道“你笑什麽呢?”
“想不到光叔也來了,”李瀍邊朝對麵叉手邊對兩位兄長小聲道“某記得父皇尚在時,宮中都以為光叔不慧……也難怪,印象裏他就沒說過幾句話,這個叔叔大不過你我幾歲,某老逗他,每次都是一言不發,麵無表情板著個臉,故此……見他適才那般施禮,才沒有忍住……”
其實……這並非李瀍的心裏話。
對光王這位叔叔,不知為何,李瀍從未有過好感,倒並非是兩人曾有什麽過節,隻是一種莫名而又古怪的感覺作祟,李瀍暫時還道不出具體在不安些什麽。
“還是別取笑光王了,畢竟是叔叔。”漳王有些同情地看著對麵。
“我記得穆宗皇帝倒是很喜歡我們這個光叔,”安王若有所思,而後又像想出什麽新的惡作劇點子似的對李瀍說“欸……不過我記得,聖人也喜歡逗光叔說話,待聖人來了,我們不如……”
安王的話說了半截,便注意到了李瀍和漳王的眼神越過他的肩頭,望向院外,安王李溶扭頭看去,宅院門外傳來了略有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
“王將軍到!”
隻兩彈指工夫,數個綠袍宦官提著紙籠燈邁了進來,卑微地彎腰排在門口兩側,靜候著後麵要進來的大人物。
機警的安王李溶已經先行從席桌前起身,做好了拱手行禮的姿勢。
大唐官製規定,三品以上官員著最為尊貴的紫袍,腰佩金魚袋;五品以上著緋袍,腰佩銀魚袋;以下皆著綠袍,無魚袋。
果不其然,緊隨其後的便是身穿更為尊貴的紫色官袍,腰間佩戴金魚袋的年邁宦官。
那不是別人,正是擁立三朝天子的驃騎大將軍王守澄,地位極為尊貴,即便是皇子,為表尊重,都對其以“阿翁”相敬稱。
安王看見王守澄,率先向前一步,拱手行禮開口打招呼道“阿翁!”
王守澄倒不開口,隻是默默地看著安王微微彎腰叉手回禮,其他諸王也跟著行禮,生怕自己行動慢了。
王守澄的視線移到李瀍這裏,潁王也連忙像安王一樣叉手道“阿翁……”
李瀍用胳膊肘杵了杵六兄漳王,然而漳王李湊卻隻是朝王守澄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之後足有一息的工夫,王守澄不動聲色地朝天子禦席前的台階走去,立於階下。
一時間,整間宴席廳上鴉雀無聲,所有人屏氣凝神。
李瀍心中暗忖,聖人出席宴席一向由王守澄陪同,可是現在看見了王守澄,卻沒見到聖人的影子。
“請問王將軍,聖人何在?”漳王李湊向前一步,不卑不亢,欠身問道。
王守澄看著漳王,打量了半晌,躬身輕言道“還請殿下莫急……”
而後王守澄的視線環顧諸王,在右上方鄭重叉手,挺直腰身,肅容朗聲道“傳——聖人口諭!”
之後一息的工夫,想必從王守澄的角度看下去,那場麵一定很壯觀,在場所有的宦官奴婢,皇子諸王,都全部麵向王守澄的方向齊身叉手下跪。
大明宮,翰林學士院。
戌正。
馬存亮讓手下宦官進上一盞酪漿,天子啜了幾口便不喝了。
學士院外微風漸起,穿堂而過,似乎正有一場風雨在醞釀之中。
馬存亮靜立在天子禦座前,卻越想越覺得蹊蹺。為何陛下要向王守澄說要去蓬萊殿歇息,最後卻又來此翰林學士院呢?陛下玩的這是哪一出啊?
正想間,殿外金吾衛兵入內,在天子麵前跪地叉手道“啟奏陛下,尚書左丞穆慶臣覲見,說是奉旨前來……”
天子方才有些漸漸繃緊的神色瞬間展顏,霍然起身。
“讓他速速進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