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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七章 興複之誌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正三刻。


  大明宮,蓬萊殿。


  王守澄行至蓬萊殿門前,殿門口的金吾衛卒朝他叉手行禮。王守澄一揮手,身後禁兵自覺在殿外列隊待命,而後數名宦官快步跟上步入殿中。


  蓬萊殿為大明宮寢殿區的主殿,所謂寢殿區,便為後妃居所。然而當今天子並未立皇後,因此蓬萊殿便常作閑置,僅在天子偶爾批閱奏章至深夜才就近往蓬萊殿歇息。


  “祖宗,聖人想已安歇了,當值不歸咱管,咱來蓬萊殿作甚啊?”一名緋袍宦官訕笑著小心翼翼地湊上去,而王守澄卻並未做回應,始終是麵無表情,兩頰垂下來的鬆弛麵皮凸顯了他神色的呆滯。


  然而所有常伴王守澄左右的爪牙都心知,若那張麵皮真的做出了些表情,那便意味著,將會有極為可怕的事情發生。


  蓬萊殿細分為前中後三內廳,前廳用作接見內官臣下之所,中廳即作起居之用,天子梳洗、更衣、用早膳等等,皆在此廳內完成。


  而穿過中廳,在一扇巨大的翠玉屏風後麵便是天子寢宮。如若天子在此安歇,便會有半隊金吾衛卒共十人在此行宿衛之職,其人皆由天子精挑細選,從而由根本保證對天子的忠誠。


  “你們都退下。”王守澄雙手插入袖籠命令道,語聲沙啞得好似即將失音的老婦,卻又能在其聲音中聽出些膽寒的涼意。


  “祖宗,要不要先給您……”那緋袍宦官本想問王守澄要不要先將廳內銀燭燃上,卻在瞥見王守澄麵容上的神情後渾身被嚇得一激靈,頓時噤了聲,便慌忙唱了聲“喏”,帶人一齊如潮水般退下去了。


  提著紙籠燈的宦官們退離中廳後,一時間偌大的中廳便變得極為空曠,光線也霎時暗了下去,不過廳內倒是燃著幾盞將要燃盡的銀燭,不至於讓中廳內漆黑一片,同時廳內的鎏金香薰爐內似乎仍燃著天子最愛的東海龍涎香,異香滿堂。王守澄粗重的呼吸聲在殿內清晰可聞。


  王守澄的雙眼眯成一條細縫,順著望去,那翠玉屏風後黑漆漆的,天子寢宮並無人宿衛,也就是說……


  聖人並不在蓬萊殿。


  王守澄將雙手負在身後,輕輕搖頭,自言自語的聲音低如蚊蚋“大家……欺騙老奴啊……”


  王守澄話音方落,便聽聞身後似有腳步聲,不及王守澄回身看去,便聽聞一略帶調侃的語聲傳來“王將軍,聖人已安歇了,此處還是由存亮來值夜吧……”


  王守澄回身望去,隻見內飛龍使馬存亮徐徐步入中廳,其身後緊隨數名小宦官,再之後便是八名身披金甲的金吾衛卒。而馬存亮,正朝自己欠身施禮。


  雖然王守澄受封從一品驃騎大將軍,位在正三品馬存亮之上,然而驃騎大將軍畢竟隻是散官,並無實際職權,在極為重視論資排輩的內侍省,若真要論地位高低,曆侍六朝的馬存亮並不在王守澄之下。


  王守澄也躬身回禮,雙眼匆匆地掃視片刻,擠出假笑道“不想今夜竟是馬內使當值,咱家本見寢宮門前無人宿衛,正心底犯愁,心道哪個不知規矩的田舍兒搞的,若出了亂子,不知擔不擔得起罪責,現在馬內使來了,咱家便放心了……”


  王守澄這番陰陽怪氣的話是在譏笑馬存亮出身農家,說完後,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馬存亮並未麵露慍色,隻是慢慢地將雙手插入袖籠。


  “大家今日累了,睡覺又輕,便吩咐存亮暫離蓬萊殿,免得擾了大家安歇,”馬存亮垂下雙目,淺笑著回道“卻不想這小二刻工夫,殿前金吾衛竟玩忽職守,讓閑雜人入內,殿前列隊的禁軍竟也知法犯法,姑息縱容,存亮明日定上奏大家,一齊論罪便好。”


  王守澄被馬存亮這話嗆得一時不知如何回擊,確實如他所言,非當值內官,擅闖寢殿是重罪,王守澄雖然自知理虧,心中卻在疑惑為何方才殿前金吾衛竟那般堂而皇之地讓自己入內了?難道是馬存亮設的局?


  而馬存亮並未多給王守澄細思的工夫,便微微側身,讓出一條繞往前殿殿門的路,抬眼直視王守澄的長臉,仍掛著笑道“存亮不過是在玩笑,也還請王將軍莫要見怪,時辰晚了,還請王將軍早些歇息吧……”


  王守澄一時語塞,便瞪了馬存亮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後,拂袖而去。


  馬存亮立在中廳側門前,望著王守澄遠去的身影,抬手沾了沾額角,才發覺自己額前早已汗水涔涔。


  與此同時,翰林學士院。


  學士院內堂一側設有內室,平日裏若不開啟,便同牆壁裝潢融為一體。其存在並非秘密,隻因曆任翰林學士或多或少都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有一兩次於內室同皇帝密商過,

  然而天子同穆慶臣進入的,卻是新近秘密辟開的一處隔間,為了保密,天子甚至忍了足足半個月的工夫沒有去往翰林學士院聽侍講,惹得案前多了好幾簿翰林學士們對此抗議的奏本。而正因極佳的保密工作,這內室算上天子,僅有極為有限的幾個人清楚具體的位置。


  而這幾人當中,或許是有意為之,並無一宦官。


  內室別無陳飾,唯一茶海,一炭爐,一茶壺,兩坐墊,兩茶盞,數張竹席而已。


  天子席地正襟危坐,同穆慶臣麵前相隔不過一茶海的距離,望著穆慶臣小心地將茶壺放置於炭爐上後,開口問道“吾召穆卿深夜來此,卿可知緣由為何?”


  “臣不知。”穆慶臣叉手,脫口而出,誠言相告。


  “穆卿可記得前月,你同翰林學士許康佐同席侍講,吾問起《春秋》襄公二十九年事,卿可記得?”天子目光如劍,而穆慶臣也毫無躲閃。


  “臣記得,陛下問起典故‘閽弑吳子餘祭’之事,陛下之所以問臣,是為解‘閽’字含意。”


  “那吾再問穆卿,‘閽’之意為何?”


  “閽,即為閽寺,即宦官刑臣,吳子餘祭征伐越國,獲俘虜,閹之以為閽,使之守舟,是夜竟被弑殺。”


  “不錯!”天子聞言大喜,上唇八字須隨著唇角上揚,“彼時宦者在朕左右,不成想許康佐身為四朝老臣,年向古稀,竟吞吞吐吐,戰栗不敢言,而穆卿卻麵無懼色,朗聲作答。不瞞穆卿,吾直至那時,才算確信這廟堂之上仍有忠直良臣。”


  穆慶臣微一欠身,“臣不過為陛下說文解字,上之忠良,臣不敢當……”


  許是穆慶臣的作答並不對天子心意,天子麵色怔了半晌,才道“愛卿不會真以為……朕不懂‘閽’為何意?”


  穆慶臣看向天子年輕又泛有英氣的麵龐,隻見天子徐徐起身,背過身去,負手於後,呼吸深沉,長歎道“朕禦極五載,夙興夜寐,未敢懈怠,每日自辰至戌,手不釋卷,問對宰執。穆卿為朕說說,朕如此,是為了什麽?”


  內室中有了長久的沉寂,一側的茶壺嘴處已騰起白氣。


  天子一字一頓“朕願做聖德天子,重振我大唐江山!”


  盡管天子已明言道盡心中所想,言及興複之誌,穆慶臣卻好像仍沒有回應,天子臉色已難掩失望,不禁輕歎著回過身去,難道自己這一次又所識非人?

  天子並不願就此罷休,便轉而問道“穆卿可否為吾解惑,若做聖德天子,當如何為?”


  “木腐而蠹生,酰酸而菓集,”穆慶臣讜論侃侃,說起文言大義,甚至不需打腹稿,“昔太祖肇其基,高祖勤其績,太宗定其業,玄宗繼其明,至於陛下,二百有餘載。其間明聖相因,憂亂繼作,未有不委用賢士,親近正人。或一日不念,則顛覆大器,宗廟之恥,萬古為恨……”


  “親賢臣,遠小人,這不過是大道理,書中自有。”天子不以為然,擺手打斷,“之所以問卿,是問什麽是太平之策?”


  穆慶臣沉吟細忖半晌,這次說得字斟句酌“臣私以為,以當今之朝政,若要成太平之世,應先除奸豎、次複隴右、次清河北、次養百姓……”


  “誰為奸豎?”天子聞言麵有喜色,像是來了興致,聲音竟不自覺地抬高了幾分。


  穆慶臣似乎仍有顧慮,欲言又止。而這一點自然被察言觀色的天子看在眼裏。


  “不瞞於卿,”天子心知穆慶臣的顧慮為何,便雙手覆股正坐,眼神明亮,將心中所想第一次誠言相告於臣下,“吾潛有耳聞,皇阿翁(憲宗皇帝)暴崩於中和殿,並非遺詔所言,服食丹藥雲石而已……”


  天子頓了頓,爾後接著暗示道“而是弑逆之黨陰謀禍亂!”


  此言一出,穆慶臣不禁眉目一怔,而天子也緊盯穆慶臣的雙眼,心潮澎湃,言辭無比懇切,語聲也不自覺地大了幾分,“吾亦有所聞,此弑逆之黨,仍有在吾左右者。”


  “……吾包祖宗之恥,痛肘腋之仇,欲為太平,此任不可謂不重……不知穆卿可否為吾解惑,方才卿所說‘先除奸豎’,究竟為誰人?”


  內室又有了短暫的沉寂,茶糊味從壺嘴處騰出來,茶已煮幹。


  “不意今日方知陛下興複之誌……”


  穆慶臣聲音好似耳語。出乎天子的預料,穆慶臣竟肅然起身,緩緩屈膝,拱手跪立於前。


  穆慶臣出身廣平穆氏,既非世家,更非大族,朝中也無親緣提攜,寒窗二十餘年,方得高中進士,從九品校書郎做起,縱然朝政漸趨敗壞,他卻始終不受財貨,不結黨營私。


  往昔穆宗、敬宗昏庸無能,無數個日夜,穆慶臣揣測過,細思過,歎息過,以為這大唐江山,真就這般江河日下,他也選擇了明哲保身,也本以為自己就會這樣直至致仕。


  而今……當選擇再一次擺在他眼前時,當遇少年英傑、堯舜明主,他又當若何?

  許是由於激動,先前始終神色自若的穆慶臣,此刻語聲竟有些顫抖,卻同時鄭重拱手,麵朝天子,長揖而拜。


  穆慶臣此刻雙目炯然,眸色明亮,臉上掃清了最後一絲顧慮,幾乎是喊出來道“所謂奸豎弑逆,當指驃騎大將軍——王守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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